第一部 第十章(第6/9页)

“没有说什幺。”汪卓伦回答,怕显得傲慢,笑着。但这种笑容是温良的、苦难的人们底笑容,忧郁而深沉,闪耀着辛酸和屈辱,并且闪耀着严肃的抗议。

“说什幺呀!又不是秘密!”

“没有说什幺。”汪卓伦固执地说,带着同样的笑容。“我听见他说:太阳被遮住了,但是日本人不懂!你们觉得怎样?”舰长环顾,说。“啊,太阳被遮住,好极了!”汪卓伦沉默着,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眼睛凝视他。

外部的世界所贵重、所肯定的,正是汪卓伦对它感到惶惑、羞惭、和恼怒的,因为汪精卫底那两句话,汪卓伦在半月内便升了级。并且得到了一种含着讥讽、嫉妒、和赞美的荣誉。汪卓伦深深地感到屈辱,每次遇到这种恩宠,总经历到汪精卫向他问话时的那种混杂的、软弱的情感;每次总给以沉默,给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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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时期里,蒋少祖感到,在他底周围,世界是展开着,运动着,好像戏剧。对这个世界,他底工作是冷静的观察。这个观察是每一代人每个人都企图做到的,但只有少数的智慧的心灵能够做到。这种工作是需要殉道的,明澈的,不可思议的精神。并需要彻底的孤独。

蒋少祖是在他底生活里造成了这种他以为必需的孤独。但也许不是他造成了孤独,而是孤独造成了他。他是处在当代中国底最激动的社会圈子里,他底活动能力是颇为可惊的,但这种活动是他在他底哲学理解成手段里的活动,即隐藏自我,不求别人了解,因而激励自我的活动。所以这种活动是使他英勇地走进了孤独。并且使他感到,在他底锐利的心灵之前,世界是如戏剧般运动着。

理解一切因果,安静地坐在自己底书桌前的时候,仔细地回想着半个钟点以前在公共场所的自己底行为和别人底行为,并且揣摩着这些行为,设计着更美好的场面:谈话、动作、掌声、微笑、感谢的然而威严的视线--这些,是蒋少祖底最大的快乐,是照耀着他底青春底峰顶的无上的光明。

他觉得他所得到的孤独的思想将引他到荒凉的、伟大的旷野里面去。他是正在走进去,不时瞥见它底神秘的远景。他采撷了花朵,有了诗歌,感到了人类底热情和欲望,在时间底急流里所散发,所凝聚的芳香。他觉得别人没有权利知道他心里的这一切,正如尼采底着作,诗的灵感底泉源,别人是没有权利理解的--那种心灵底权利。孤独是给他底生活散发了芳香。在这个上面,他是热烈的、放纵的,正如他本来是这样。

因此,蒋少祖在外部的事件里,是冷酷起来了;永不把惶惑显示给别人,永不求理解,永远利用世界,和世俗战争!但这种成功,是得力于他底放纵的内心的。在他愈冷酷的时候,他底内心便愈热炽。正是这种内心底热情和哲学,使他能够镇压了过去的控诉,并且获得了进行他那种战争的力量。

在这个时代,一切这种自由的进步,都显露出激进的色彩。中国底东西,常常是强烈的、血质的。在这一切以外,还加上了一种非这个中国所熟悉的灵活和华美,蒋少祖获得了群众。

蒋少祖是国际问题专家,在经济上有着好几家报馆底经常的接济。并且在这年春天,他获得了这个圈子里的出色的女性底注意。这一切,在上海,是把这个年轻人放置在有利的,魅人的位置上了。他最初加入了在政治界里名誉不好的派别,然后脱离了,加入了另一个。他是进行着所谓人民阵线的活动。在他心里,是有着愈来愈强烈的政权的野心。--蒋少祖所获得的那些女人们底注意,是使他自己也吃惊的,因此他赶快戒备,而露出乖顽和顺从来了。他接到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底来信,要他公开地谈一谈恋爱问题。其后又接到一两封,是某个知名的女子写来的,在信里热情地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他非常优美地回答了后者,说自己从来没有,也不想研究这些问题。

这一切,在孩子诞生底刺激后,连续地刺激了陈景惠。依照着这个时代的母性高于一切的议论,陈量惠是应该完全丢开过去的一切,而在家里喂小孩的,但她并不这样。以前两年,她倒是安静地在自己底交际圈子里生活着,而蹲在家里的,但孩子底诞生却使她经历到了那种要求肯定她底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的不可抑止的情热。用平常的看法来说,就是这个女子已经消失了她过去的幽静的美德,而变得妒嫉了。

以前两年,陈景惠是还像女学生一样,痛苦、善良、热心、不敢思想、易于羞耻。她好像不明白,在这个世界里,什幺东西是她底或应该是她底,她时常显得混乱,软弱。在金钱上、友谊上是这样,在爱情上也是这样;她永远退避,显出那种被世俗认为是美德的、怯弱的态度来,似乎她底年龄是大于她底心灵。王桂英底事情是给了她以致命的创伤。但以那种怯钝、消沉,她掩藏着,逃避着这个创伤。她底这种表现增加了蒋少祖对她的不注意。

但孩子诞生,她底创伤同时流血。她是经历到可怕的怀疑,因为她现在是另一个生命底母亲了。她是必须用她底已有的、应有的一切来养活她自己和这个新的生命的,因此,那种情热爆发了。孩子诞生以后,这位女子是迅速地成熟了。她是有了无数的需要,无数的感情,并且是那样执拗,非达到她底目的不可。因此即使在单独和孩子相处的时候,她也不能忘记她是处在怎样的世界里,不能忘记她和这个世界的相互的要求和抚慰。如蒋少祖常常发觉的,在奶妈不在的时候,陈景惠是时常坐在摇篮边,在镜子前妆饰着自己,并且妆饰着小孩,向小孩笑着那种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是感情纤巧的谄媚者底笑容。好像她企图把小孩造成那种她新近才发现的,最能够造成一个恩宠的世界的模样。

和小孩之间所表现的这种情形,是更强地表现在和蒋少祖的关系里。微笑、议论、批评、苛责和恐吓。冰冷的意志,和花言巧语是同时使用着,造成了使蒋少祖舒适而又苦恼的,一个女性所能创造的最高的、迷离的世界。最初是物质的奢侈,其次是对一切事件的坚强的干涉和参与。

陈景惠,在她底可惊的进展里,抓牢了她底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而造成了一种不可摧毁的理论基础。上海底一切和蒋少祖底一切,刺激了这个理论底诞生。在她底生活里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底思想运用得这样灵活,并且接触得这样广泛。首先她检讨了她底一切朋友的生活,随后她记起了她以前所不敢想的,她以为最好的生活。她从这些里面抉出了她底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