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第5/9页)

她对家庭有一种自觉,但她底感情的努力不能挽救什幺。荣华的、优美的、魅人的外形掩藏着一个怯弱的心。时常这种外形给她一种力量,一种思想和行为,像她在和王桂英底关系上所表现的,但在家庭里,她总是朴素的女儿。

父亲死后,她底忧愁更深。她不知道她底将来怎样--因为她底将来并不寄托在学校底风习上--她沉默着,思索着。她时常思索上帝,因为她严肃而顺从,并且这里有一种外形的力量和享受,但在关于她底前途的思索上,她所凭借的只能是她自己。她自己是:蒋家底朴素的女儿和教会女中华贵的学生。

她底思索底结果是:“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这个结果是经过不小的艰辛得来的,它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她现在才想到,并理解到,在她心里只有她自己。这个结论于她颇为可怕,因为她觉得它推翻了她以前的一切为家庭,为朋友所做的努力,和以前的一切轻易的信仰。她发觉她以前的信仰虚伪,发觉在这个可怕的人间,一切人都是为了自己。

但最后,这个结论使她满足了。因为这个结论使她明白了一切权利和义务。

她憔悴,沉默,带着她底坚毅和谨慎,在这个晚上巡礼了她底姐姐们。蒋淑媛告诉她说,蒋少祖答应承当她以后的生活,她没有回答。蒋淑珍询问她底情形,她沉默着。带着对她底结论的更大的信心,她到蒋淑华处来。

蒋淑华怀孕,病着,在桌前剪纸花娱乐着自己。汪卓伦在后面房里和蒋少祖谈着话。

蒋秀菊安静地坐下来,听见了蒋少祖底说话声,微微地皱了眉。

“明天回去吗?”蒋淑华问,放开了剪刀。

“不,坐一下--我想坐一下就走。”她慎重地说。“你看我剪的花,妹妹。”蒋淑华说,小孩般努起嘴唇来,用剪刀挑起了纸花。显然她内心已经获得了平静,在她底精巧的纸花上,她灌注了最大的兴趣。她希望妹妹欣赏这花;从这个行为,她向妹妹暗示了对烦恼的问题的她底保证。“你看,这花,啊!圆的要叠起来,这里可以拉开来。--明天我要找黄纸头,蛋黄色的,透明的,你有吗?”她在灯上照着花。她底手柔弱地愉快地颤动着。她脸上有了特别耀眼的幸福的微笑。她叹息了一声,笑着沉默,看着妹妹,好像说:“真的,我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

蒋秀菊严肃地,疑问地,看着她。

蒋淑华咳嗽着,喘着气。

“我担心生产会发病。”她说,甜蜜地笑着。

“她底快乐是真的吗?是的,因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痛苦,也只是她自己。”蒋秀菊想。

“妹妹,你不做声,你想什幺?”

“不想什幺。--我烦得很。”

“怎样烦呢?”

“她现在是多幺不能理解别人啊!”蒋秀菊想。

“我是想,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我只关心我自己一个人。”蒋秀菊左脸打皱,带着几乎是愤怒的表情,说。

蒋淑华沉默着,没有思索这话底意义,但被妹妹底不寻常的表情所吸引,笑着向着妹妹。

“怎样讲呢?”终于她问。

蒋秀菊不回答,露出了反省的,敏锐的表情,眼里有光辉。

“那幺,在你底心里,没有我们幺?”蒋淑华安静地,温柔地笑着,问。

“我不愿受欺,也不欺人。”蒋秀菊冷静地受欺地说,用光耀的眼睛看着姐姐。

蒋淑华突然变得严肃,刚才的温柔愉快消逝了。她底苍白的,秀美的脸严峻起来,她底眉头打皱。

“你不愿受欺,也不欺人。--是的,不愿!--”她带着强烈的表现自语着,嗅了鼻子,抚弄着纸花。“妹妹,”忽然她笑着说,“我决定把爹爹底东西还出来,给你们,给姨姨,我正要找你来谈。”她笑,眼里有了泪水。她底微笑很幸福,证实了她底心灵底和平。显然这个决定经历了极大的痛苦的。

蒋秀菊严谨地沉默着。

“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因为你牺牲你自己。而人底心里,都已经腐败了!”蒋秀菊说,面孔发红,带着那种勇敢和那种怯懦--它们表现在声音里,表现在眼睛底光耀和手臂底颤动里。

蒋淑华感动地向着妹妹。

“真的,我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她底眼光说。

她们沉默着。

“姐姐,谢谢你,不过我不想要什幺。”回答姐姐底眼光,蒋秀菊低声说,又红了脸。

“主在我们心里,它要指导我们,帮助我们。我感觉到。”蒋秀菊感动地想。忽然她抬头,向姐姐微笑,--带着热情,带着教会女生底出俗的风韵。

在两姊妹作着这种心灵底斗争,而享受着各自底矜持的幸福时,蒋少祖和汪卓伦在后房继续着他们底谈话。说话涉及政治,像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和汪卓伦,两个不相同的,彼此都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的关联的人,在偶然的遇合之下,被偶然的机缘引动,彼此都企图说服对方,感到了他们之间底重要的联系。这种新发现的联系对于蒋少祖是重要的,因为他底生命从而达到了社会底独特的一隅;对于汪卓伦是重要的,因为他热中于他底新生的理想,他认为蒋少祖没有理由摒弃这种理想。谈话热烈而紧张,他们没有注意到前房的姊妹间底低微的、柔和的声音。

汪卓伦在结婚后发现到这种真理:他,汪卓伦,有了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但还需要一种东西,需要这个社会温柔地告诉他说:他是幸福的,并在一种充满活力的光明中证实给他看:他是幸福的。他做着这种努力,忍耐、忠实、谦逊,对人们存着年轻的,近乎幼稚的理想。但这个社会并不温柔,它告诉他他是幸福的,却用着残酷的声音。他凄惋,顽强地哀伤,但他底理想坚强:他有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他怜悯一切人,理解他们底陷落底根由,明白他们底不幸--为了要使他底幸福成为可能的,他迅速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底已经被他疏忽了十年的苦难的国家。

在结婚以前,他疏懒、忧郁、对社会让步,希望就这样生活到暮年。但婚后,他发现了,他以前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没有可以站起来的地盘。并且没有需要站起来的责任。现在他有了这些。以前他是这个世界上的暗澹的、甜蜜而凄惋的漂泊者,现在他是严格的公民--他觉得是如此。在他内心深处,他的确愿意自己是一个漂泊者;但这种愿望又唤起恐惧。

虽然他很快地便平静了,但过去十年的生活,漂泊者底寂寞的歌,却继续地在他心里唱着。在恐惧和迷惑的风险里,汪卓伦需要,因此得到了思想的、希望的、社会热情的严酷的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