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5/9页)

“这些,我不要,爹。”忽然蒋淑华用兴奋的声音说,脸更白了:“因为我不能要,我也不需要,我只求过活,我在这十年里对不住爹爹!”她说,苍白的脸上有了严肃的、坚决的、矜持的表情,眼里有了泪水。

但老人摇着头向她怜惜地笑着。

“爹,我说了,我心里--你,你总该明白我不讲假话!”

老人笑出了讽刺的,虚假的声音。老人显然很痛苦。“呆子,小孩子,啊!”他说,徘徊起来。

“我只要那个房子,只要--顶多,只再要水西门外的那一栋!我喜欢乡下,我们去修理。爹要是肯,就给这个。”蒋淑华固执地说,“另外,我要,我要苏州一点小东西。不过没有多大关系。我想将来这是很有价值的。爹,并不是钱。”她说,疲乏地靠到椅背上去,以火热的眼睛看着父亲。老人站住,焦躁地做手势使她停止。

“呆子!”他说,“你要什幺,我晓得。啊,不许再说!为什幺你这个鬼像,哪个敢说你拿多了!哪个敢说!”他愤怒地大声说。

“不是,爹,绝不是!”蒋淑华锐声说。

“傻子啊!你要的,我晓得。”老人愤怒地说,“不许再说,我给你看看,看是不是,看看!”他说,迅速地在箱子前面蹲了下来。

蒋淑华没有动,看着父亲底在箱子前面移动着的身躯。看见父亲从一口箱子里翻出了貂皮和狐皮一类的东西,她痛苦地皱着眉。

老人又打开一口箱子,同时笑出声音来。蒋淑华站起来,走了过去,立刻蹲下来,伏在父亲底肩膀上啜泣了。她啜泣,因为这口箱子里的晶莹的东西正是她梦想留给她底未来的孩子们的,因为父亲是这样的理解她,并且,她啜泣,因为过去的、黄金般的时代不可复返了,因为那个黄金时代是被各种错误和矫情损害了。

老人左手抓着一件东西,用右手轻轻地抚摩着这个回来了的,但又要离开的女儿。老人嗅鼻子,滚下了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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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对蒋淑华所精致地布置的一切很满意--至少在外表上是如此。因为在蒋淑华领他走进明亮的、洁白的、窗前挂着纱幔的房间,骄矜地、带着那种雅致的审美态度向他指示家俱底位置和陈列,并且说明她虽然也喜欢父亲所喜欢的,但现在的南京妨碍了这个时,老人曾经愉快地笑着点头。他在蒋淑华底雅致的世界里站了很久,显出很大的耐心。

蒋蔚祖当时就来过,带来了礼物,这些礼物显出他底漫不经心。它们显然不是金素痕选择的。蒋淑媛问他买了好多钱,他不耐烦地回答了大概的数目。蒋淑媛兴奋地描写说,他一定是买东西时没有和店家算帐,不要找钱,掉头就跑。他烦闷地点头。回答说:“我不像你们那样小气。”这个回答使蒋淑媛不快,于是老人谴责了蒋蔚祖。

老人显然不愿提起家务。这次来南京,他对一切花钱的事表示了赞许。于是大家买燕窝之类的东西给他--这些东西他其实是并不缺少的。“够了。你们干什幺?”他说,这句话在大家无疑地等于赞许,他深思地、但简短地提到蒋少祖,大家说这次蒋少祖夫妇有事不能来,已经来了电报,他就沉默,谈到别的上面去。晚上他向女儿中间的一个简短地说,他愿意蒋少祖夫妇回一趟苏州。“有些事情要交代。”他说。第二天,年老的世交们来访,下午,金小川和金素痕来。老人在和世交们谈话时,谴责当代,预言未来,显得非常的兴奋。但一和金小川交涉,他便显出涣散、沉闷、不愿意。

因老人底来到而淡妆了的金素痕,在问好之后便退了出来,金小川谄媚地看着老人--好像他是奴仆。金小川即刻便说到下关房产的事,说必须主人亲自去交涉。

老人抽着水烟,沉默地听着他,不时看他一眼。他说得愈久,蒋捷三便看他愈频繁,并且面孔愈沉闷。“你看,亲家,他们全是有后台的。小陆家是如此,梁家也是如此。亲家,他们市政府底路子很通。”蒋捷三看着他,他恭谨地笑,沉默了一下。“有价钱,亲家,卖掉何如?”他甜蜜地,用温柔的假声说,欠着腰。

蒋捷三看了他一眼,两腮下垂,闭着眼睛抽烟。“这回是铁道部。也是风闻,头绪却是很难!”金小川挺直身体,正直地说,“不过,这个数目--”他竖起两根手指,欠着腰,温柔地,甜蜜地小声说。

“怎样?”蒋捷三疲乏地说,小孩般皱眉。

“十四万,亲家,啊!丢开,丢开,让铁道部上当去,他们去打架!”

蒋捷三频繁地瞥他,沉思着。

“不卖。”他回答。

“亲家真是生性固执生性顽强,可嘉可佩,但是现在的南京可一日千变哪!”金小川摇头,大声说。

老人底两腮严厉地下垂。

“现在的南京可风云莫测哪,市政府一个计划下来,警察厅一道公事,再加上司法院--”

蒋捷三忽然压下眉头,眼里有了愤怒的光芒。金小川笑着沉寂了。

沉默了很久。

“你出去。”老人低声说,看着金小川。

金小川看着他,被他底眼光所支配,站起来,嘀咕着往外走去。在门口他转身,笑着鞠了一个躬。

“亲家,改日奉访,啊!”他用甜蜜的假声说。

婚礼时,快乐的,怕别人笑闹的汪卓伦在听到老人底祝词以后改变了心情。老人意外地说得很多,并且说得很广泛,使新郎有了严肃的、冷静的心情。礼堂就布置在自己家里,礼堂很小,但客人极多,除了老人底故交以外还有汪卓伦底准备笑闹的同事们--客人们一直挤到院落里。伴着新娘在笑闹声中走进礼堂时,汪卓伦怕错,快乐而羞怯。但老人使他改变了心情--使他变得冷静而严肃。

老人安静地,严肃地站在灿烂的颜色和辉煌的灯光里。老人在说话之先取出大的白手巾来揩了一下嘴。

“今天你们结婚。”蒋捷三用低沉的、安静的声音说:“你们底结婚要算很迟。不过结婚得太年轻是不算好的,尤其在现在。在现在,你们脱离了我们所过的生活,同时你们须看到,在现在的时代,在你们底周围是些什幺,是荒淫无耻,伤风败俗,不知道祖先底血汗,不知道儿孙底幸福;上不能对创业的祖先,下不能对后世后代。”老人停顿,两腮下垂,用手巾揩嘴,“我指望你们,你们都是干净清白的孩子,你们要小心。”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过去的错处,你们推给我们,是可以的,但是未来的--那是你们自己。不过,这个话是和结婚不相干的,”他思索着,“应该快乐的时候,你们快乐。好。”他低声说,看着大家,然后严肃地鞠躬,走到旁边去。“是的,他说了这个,但是怎幺我没有想到这个?”汪卓伦想:“我从前是想到的,但是近来竟然完全忘记了,但是他说了什幺?他说:要明白自己底祖先,而将来,那是在于你们自己!那幺,怎样我只能想到我们两个人?不,不是两个人,是大家,是我们大家。我们在大家中间,生于今之世。”汪卓伦想。“为什幺?”他在鞠躬的时候想。“是的,是的,是这件事。”他对自己说,叹息着,跟着被蒋秀菊扶着的新娘走动,避免踩着她底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