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5/11页)

王桂英进房,他感到自己有价值,并且光辉,感到那种强烈的、年轻的欢快,强健而骄傲的青年的肉体的欢快。他觉得王桂英是为他而来,并且,显然的,王桂英迷惑而惊动,并未向他发怒。他只看到这个,在这种强烈的情绪中他无法注意陈景惠。

他看了她,但未说任何话,未做任何动作,他满意自己能够这样。

王桂英露出不安的、疲倦的神态和蒋秀菊说什幺,注意了陈景惠底轻蔑的姿势,向谁点头,快步走向蒋少祖,好像她有很重要的事。

“请你把草帽给我。”她冷淡地说。

她脸上的颓唐的、愠怒的、野物的表情令蒋少祖吃惊。“哦,它是你底吗?”他懒意地笑。“很好的草帽。”他轻轻地把草帽交给她。

“谢谢你。”她说,打颤的眼睛向着地面。

“我回去了,秀菊。你来玩。”她笑着说,显然努力不看蒋少祖,然后坚决地走出。

蒋少祖抱歉地笑着,随手抓起茶杯来玩弄,好像他底兴趣是一般的,并非特别喜爱王桂英底草帽;好像手里闲着使他很不安。

※ ※ ※

开始了关于家事的谈心,责备、惋惜、希望这样希望那样,然后坐车出去看亲戚,打牌,重复同样的谈话--蒋家底姑母为侄女底生日从龙潭赶回来。她每年夏末都要去龙潭一个姨侄女处,她喜爱乡村,喜爱这个朴实的姨侄女,喜爱她底忠诚的奉献;她每年都从龙潭带回很多腊味和瓜果。今年她去得早些,并且因为和女婿吵了架的缘故,没有带小孩们去。

她把侄女蒋淑媛这次的生日宴会看得很重;这首先是一个过了五十岁的、全部生活充满不幸的女子才这样看的。她底哥哥底家庭对她是世界上最重大的存在,她二十三岁就守寡,假若不是有这个显赫的蒋家放在她底后面,她便不能生存:族人们便会为财产的原故把她逼死,使她底一对儿女落入最悲惨的命运。其次,她本能地觉得三侄女底这次生日将是蒋家最光荣的、最好的场面,在这个暧昧的认识下面藏着不幸的女人底无穷的辛酸。

姑母年轻时守寡,壮年时死儿子,其后是女婿底死,女儿底带着两个小孩的再嫁--她底生涯充满不幸。她是靠了蒋家底存在才生活下来的。她丈夫底家庭久已破散,不再留下什幺。这是一个散乱的、无秩序的商人家庭,她底一房本来很富有,但后来破产了;后二十年她便和女婿女儿同居,期望过继给自己的孙儿女长大成人,和这个破落的家庭断绝了一切关系。

四十岁以后她成为刚愎的、精明的女人,对人世有了固定的观念,知道什幺是自己底,什幺不是自己底;什幺是可得的,什幺是不可得的,以及什幺是好的,什幺是坏的。而在这个观念里,一切种类的人格和道德感情,慈善和势利,利己和牺牲等等,都找到了一个权衡的尺度。

老人带着瓜果回来,进门便大笑大叫,因为孙儿女拦路抢劫。邻居们从他们各自底窗口伸出头来(姑妈住在南京底最复杂的地方)。女儿沈丽英抓着针线跑出来,然后快乐地大叫,跑进堂屋去放下针线。

她单纯地做出那种神秘的表情,重新跑出来,做手势指楼上。从楼窗里伸出女婿陆牧生底戴眼镜的大脸。然后传来粗重的脚步声。在这个时间里,沈丽英给小孩分了果子,提果篮走进堂屋去了;老人疲倦地,但快乐地走上台阶,伸头给女儿,女儿向她密语,并且发笑。

她从女儿底表情看出来女儿要向她密语;她愉快地伸头。“你们说了没有?”她欢喜地问,同时做手势驱赶小孩。“牧生在说。”沈丽英回答,笑着走开。

“啊,奶奶辛苦!”陆牧生大步跨出来,兴奋地红着脸,用他所特有的粗声快乐地说,并且露出羞怯。他五天前和丈母争吵了的,但他总是即刻便忘记,并且他现在处在愉快的心情中;他是那样的单纯。他笑着,看着果篮。

老人简单地笑了笑,表示并未忘记,但愿意忘记。于是她转身招呼另一个男子,她底外侄汪卓伦。她向他幸福地、宠爱地笑着。

汪卓伦跨着安静的步子出房来,温柔地向老人笑着,低声说了什幺,显然他处在温柔而忧郁的心情中。他底身体很秀美,唇部有中年人的胡髭,穿着灰色的、朴素的中山服。在笑的时候他意外地叹息;觉察到这个,他笑得更温柔,踮脚走到姑妈旁边。

他未说话,或者他低声说了什幺,姑妈怜爱地看着她。

沈丽英走出来,以明亮热情的大眼睛轮流地看着他们。“妈,你洗脸。我们吃西瓜。”她快乐地说。

大家进房。汪卓伦在床边轻轻地坐下来,他底温柔的眼睛静静地追随着走动着的沈丽英。她在用她底姿势和表情宣示某种幸福。汪卓伦温柔地看着她,忧郁地摸胡髭,叹息着。他底叹息说:“你说的那个东西于我是不可能的,看吧,我什幺都不能有,虽然我需要。”

老妇人匆忙地洗好脸,抛下了手巾,走向汪卓伦。女儿用眼睛向她做暗号,她未看见。

“卓伦,好儿子,你都知道了。你怎样想?”姑妈说。汪卓伦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摇头。

“好儿子,我要看见!”她怜爱地、热情地说,做了手势。

沈丽英明白母亲不可能中止(她原想把这个话放在最良好的情势中说的),快步走上前,笑着,愉快地红了脸,凝视着汪卓伦。

她翻转平伸的手,摇头。她觉得她是在做暗号。“明天淑媛请你,你一定要去,啊!”她以她所特有的嘹亮的高声说:“你一定要去,不然我得受罪。就是她们蒋家!”她说;在她眼里存在的是女性的蒋家。

汪卓伦站起来,柔和的、诗意的脸上有深重的悲悒。他轻轻地看了表妹一眼,两位女性同时说话,姑妈上前,抓他底手臂。他笑着闭起眼睛摇头。

陆牧生快乐地发笑。

“去,去,去,”汪卓伦疾忙地点头,好像怕她们;“不过--好,去去!”他站住不动,垂下眼睛来。他底苍白的脸上的深重的悲悒感动了沈丽英,她觉得自己有错,好像在别人底苦难前幸福总有错;她突然苦恼,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什幺,向后房走去。

姑妈快乐地感伤地揩眼睛,大声叹息。

“你们真会做媒,啊!”汪卓伦强笑着,说,脸上有某种软弱可怜的东西。“牧生,你有酒吗?你要请我喝酒。”他说,向快意地笑着的陆牧生看了一眼,开始徘徊。

“我们才会做媒!做媒还要请喝酒!”沈丽英在后房大声说,然后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