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片段之二(第2/2页)

我在绿阴里行走,逐渐感到阻力。绿色的空气好像池塘里沉重粘稠的水,可以拉出丝来。空气压住了我,我慢慢地窒息。窒息的意思是不能呼吸。但要是水里的一棵水草,就不需要呼吸。我就像一棵水草,随流水而去。天空逐渐远了。天上的云,好像是锅盖提在巨人手里。他用力把盖子压下来。于是我沉下去。就像一条微漏的船,慢慢下沉了。

那条河就像一条绿色甬道,永远走不完。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小的时候,躺在床上,看着长长的灯影,不敢睡去,心里想:假如在睡眠中死去,就看不到天明。这还不要紧,最糟的是,在睡眠中死掉,死了都不知道。毫无知觉,永远沉到虚无中去。小时我睡着的时候,总是大睁着眼睛,在不知不觉中睡去。所以在小的时候,每一次睡眠都像死亡一样。

4

我和小转铃谈到死的事。她说,多么好,你在各个方面都像我一样。那时我们在做爱,她骑在我腿上。她非常湿,连我的肚子都感到潮湿。她说,多么好,发现你和我一样。小转铃用双手勾着我的脖子,拿她那非常美好的乳房对着我。所以我觉得她和我不一样。

小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不该死掉。我知道我不会马上死去,还能活很长时间。但是这毫无用处,因为最后还是要死的。于是我无师自通地发现了上帝。但是我从不信天堂地狱的说法。因为就是地狱也比虚无好得太多了。这太像是人编出来自己骗自己的,我不相信。

我的那位上帝是一个谈话对手,我向他诉说:我不想死。但是那次我在绿阴里行走时,他好像也睡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绿阴里走了很长时间,河水时时在改变,有时变宽,有时变窄。最后固定地窄起来。绿阴在头上合拢了,看不见天空。河水变急了,而且我也能看出,它变得很深。走着走着,没有路了。这大出我的意料。照我的想象,顺着河走,就会永远有路。就算遇到两河汇合,我可以拐弯。没有路的事不可想象。

在发现没路可走之前,路边上出现了一道高墙。我在墙和河之间走了很长时间。我走过的地方好像没人走过,我也不知道这河会流到什么地方。但是我想:反正墙会有尽头,它又不是万里长城。这条河迟早要流进护城河,这一带的河除了汇进护城河,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只要跟着河走,终能走出这一片浓绿,走到有人的地方去。但是那条河拐了个弯,从墙下的水闸下流了进去。水闸上没有桥,河很深。我那时不但不会游泳,也没下过水。墙很高,也没有靠墙的树,因而是爬不过去的。我不喜欢走回头路。所以我陷入了绝境。

我问小转铃,应该怎么办。她说想办法从水闸上爬过去。她说这话时,好像看见了那座水闸一样。水闸的上方是一块条石,墙就修在条石上。条石比墙宽三寸。她给我出的主意是从三寸宽的石棱上爬过去。假如一失手,掉进水里——当时我没有一米九,就是有了一米九,水也可以淹住我。而且我在看那墙时,就知道一定会失手。她叫我爬过去?

我其实就是从石棱上爬过去的。小转铃说,多么好,你处处像我想的一样。我说,因为后来要长大个子,所以我长了一双奇大无比的脚丫子。那堵墙不爬不知道,一爬才知道是向外斜的。你可想得到,我是怎么爬那堵墙的。她伸开双臂,紧紧贴在我身上说:可是这样?

小转铃说:王二就像那堵凹凸不平的墙。紧紧贴住他时,棱角都嵌在肉里,痛入骨髓。离他远一分,棱角就退出肉来,痛苦也小一分。但是又会感到一股恐惧的晕眩。就这样卡死在痛苦和恐惧里。不要说回头,就是稍一抬头,也会感到在向后仰倒。浑身的肌肉绷紧,没有放松的机会。很快就脱力,颤抖起来。眼前只有这堵墙,可恨又可爱的墙。我贴紧他,再贴紧他。啊呀,我的妈呀!

小转铃说:那一瞬间到来时,她也感到有上帝存在。因为她在王二的似水流年里,这儿有个上帝。她对他说:上帝,我想停在这一刻。请你把这似水流年停住。请你让我死了罢!但是她没说这些话,她只是一口咬住我的胸大肌。我是好样的,忍住疼一声也没吭。

后来她直起身来,擦掉脸上的泪。我指给她看那牙印,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很高兴,说道:我也会了。最后她问我:

“你卡在墙上,最后怎么样了?”

“我?掉在水里了。”

5

我卡死在墙上,坚持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明白,这地方很偏僻,不会有人来救我。我还明白了一件事:早晚也是这样。当然,想通了这一点很不容易,到想通时,我的四肢都在抽筋和将要抽筋,根本支持不住,只待一个决心。我知道大多数的人都是死于一个决心,死了不闭眼的是极少数。所以我心中豁然开朗:死就死,何必多受苦。于是四肢一松,扑通一声掉进水里。过了不到半分钟,我就爬上岸来,站着抖水,像狗一样。至于为什么没淹死,一直不清楚。直到后来看了一本有关神圣审判的书,才知道有人根本淹不死,我凑巧就是一个。古时候有审不清的案子,就把人扔到水里。要是淹死了,就是有罪。那时的人都不会水。作者指出,这样便宜了那些淹不死的人。这样的人占人口的百分之十。看了这书,我真后悔没生在那个时代——可以尽情作奸犯科!

因为生来是淹不死(当然,是相对的。要是扔在大洋中心会淹死——王二注)的人,所以我很小就明白,死是怎样一回事。死的重量就在于恐惧。假如你不怕,死了也就死了。然而怕死是最没用的事,因为你怕也得死,不怕也得死。

我和小转铃做爱时,给她讲了这件事。我从没给别人讲过这件事。而小转铃当时很累,她只说了几句话:假如你需要一个共享死亡的人,可别忘了我。咱们俩一边做爱一边死去,一定可以来快感。说完就睡着了。第二天我想和她登记结婚,她却说:用不着那些肉麻仪式。我们现在还住在一起,但没有结婚。我和小转铃的事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