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7页)

“管它的!哪个喊他要两壶两壶地吃水!我没有空。一个月那点点工钱买不了我的命!”他又发起牢骚来了,他的脸板得很难看,眼白上仍旧有几根红丝,两只眼睛带了点痛苦的样子不停地霎着。

傍晚的时候第六床又在叫“老郑”来倒便壶了。他的沙哑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看护小姐站在条桌前,听不见他的叫喊。第八床躺在床上笑着自语道:“恐怕又要我去倒小便壶了。”

“那么我的也请你顺便倒一下,”第九床开玩笑地说。

“只要医院里给我发工钱,我一定去倒,”第八床扑嗤笑起来。

第六床仍旧含糊地叫着,他急得额上冒出一颗一颗的汗珠。他那一脸的苦相使我心里难过,我看见胡小姐站在条桌前,便大声叫着:“胡小姐。”我只叫了两声,她就过来了。我对她说:“第六床请你去喊老郑来倒便壶。”

她出去好一阵才回来。“老郑找不到,你等一下罢,”她对第六床这样说。

“哎呀!”第六床痛苦地把脸向左右两边摆了两摆,低声吐出了两个字。

胡小姐马上忘记了这个人的痛苦。她到第十二床那里去了。那个病人从四点钟开晚饭的时候起就没有呻唤过,他好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刚才郭大夫还来看过一次。郭大夫穿一身蓝布中山服,拿着一把油纸伞,好像要进城去似的,看见病人睡得很熟,他吩咐胡小姐几句话,就放心地走了。病人的妻子和朋友是在吃晚饭以前来的,他们就一直留在床前。胡小姐给那个女人搬来一个凳子,让她安静地坐着守护她的丈夫。现在胡小姐又去跟她讲话。这个女孩像大人似地在安慰病人的妻子。

第六床忽然又叫起来。“老郑!老郑!快!”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叫给别人听,倒不如说是给他自己听的。他叫了四五声,都没有用。我只得又把胡小姐请了过来。

“老郑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真急死人!”胡小姐抱怨说。她带着焦急的神情又往外面走了。

“其实小姐也可以倒小便壶,何必拿架子啊!”第八床在一边嘲讽道。

胡小姐去了好一阵都没有消息,第六床断续地发出唱歌似的低声呻吟。我心里很烦躁。他的痛苦似乎传染给我了。我不能忍耐地盼望着老郑进来……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黑影从外面闪进来。“老郑来了!”我仿佛听见一个快乐的声音这样说。我定睛一看,却是老许端面进来了。他把面碗递给第九床,便在第十一床空床板上坐下,同第九床、第八床两个病人谈着闲话。

“老许,老许!”我忽然灵机一动(我用了这句成语),朝着那个方向叫起来。老许果然走过来了。

“你要叫面吗?大卤面没有罗,吃碗炸酱面罢,”老许笑着说。

“不是,我就要睡了。我请你做一件事:你把第六床的小便壶拿去倒一下好不好?看他胀得可怜,喊也喊不出声音来,”我恳切地要求他。

“老郑哪?”他问道,我想他大概要推脱罢。

“喊了大半天都喊不到,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扫兴地答道。

“那么我就去一趟。”他弯下身子拿了便壶在手里。“好臭啊,”他厌恶地说,但是他终于拿到厕所里去倒了。

胡小姐一个人回来,一句话也不讲,她气冲冲地坐在条桌前写字。老许笑嘻嘻地提了便壶进来。

“老许,你什么时候给老郑当替工的?”第八床笑问道。

“第五床陆先生喊我帮忙倒的,”老许笑答道:“这个差使我干不好。”他把小便壶放回到原处。

“老许,谢谢你啊,”第六床感激万分地说,他马上伸手去抓便壶,用力猛,手碰着凳子,把便壶撞到地下去了。

“啊呀!”他绝望地叫了一声。第八床和胡小姐都跑过来了。老许默默地弯下腰去拾起便壶,放在床上病人的右手可以拿到的地方。

“老许,你救了我啊!”第六床接连地说。老许默默地把两只手在围腰上面用力地擦。

“第六床的药买来没有?”扁脸的王大夫进来问胡小姐道。他已经来过两次了。

“没有。奇怪,他的朋友今天下午一个也不来!”胡小姐正坐着,便站起来答道。

“药买不来怎么办?信发出去了吗?”王大夫皱着眉说。

“发出去了,明天总会有人来的,”胡小姐说。

“那么现在先给他打六瓶盐水针再说。请你准备一下,”王大夫想了片刻,然后用决断的声音说。

“好的,”胡小姐应道。她同王大夫一路走了出去。

天已经黑尽,条桌前电灯光非常亮。刘小姐似乎在对面一个角里照料那个断脚的孩子。病室忽然显得空阔起来。没有大的声音。平日不讲话的第四床放下帐子睡了。我为了避免蚊子的骚扰,点起两支蚊香(这是我昨天叫老郑在合作社买来的,点燃后平放在左右两边两个方木柜上,让半截香贴着柜面,用茶壶压住香棍,然后慢慢地向前推移。一晚上点过这两支便够了。即使不够,我睡着了,也不觉得什么了)。蚊香的气味使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搔着似地觉得不舒服。我不能安静地闭上眼睛。而且第六床的受苦而固执的脸老是摆在我的眼前,对这个人的命运我不能漠不关心。

王大夫来打盐水针的时候,他揭开第六床的铺盖,一股尿臭直扑进我的鼻孔来,这个气味比蚊香的气味更强烈,更刺鼻!

“怎么你连小便也不晓得!弄得这样脏!”王大夫责备地说。

第六床瞪着眼答不出话。我忍不住,代他说了:“他小便壶满了,没有人给他倒,他胀得很苦。喊工友,总喊不来。”

“喊不来工友,你找看护小姐呀,总不该在床上小便啊!”王大夫仍旧不肯原谅他。

“看护小姐,哼!说得好,未必小姐还肯给你倒夜壶!”第八床在旁边冷笑道。

王大夫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正埋着头把长长的针插到第六床的大腿上去。

“等着罢,马上就要放警报了,”第八床幸灾乐祸似地说。

“你真是——人家吃苦,你倒快活。我希望你哪天也打打盐水针,”第九床带笑地骂道。

第八床拱一拱手,笑答道:“对不起,我过两天就要出院罗,恕不奉陪了。”

王大夫和胡小姐把第六床腿上的插针处贴好胶布,又盖好铺盖和被单,便走开了,让第六床慢慢地享受六瓶盐水的滋昧。

第六床静静地躺在床上,身子没有动过一下,也不曾发出一点声音,要不是他睁着眼睛,我倒以为他睡着了。水走得相当慢,过了好一阵,林小姐上班了,瓶里的水少去还不过三分之一。可是第六床忽然像从长梦中惊醒过来似地大声说:“我到了哪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