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7页)

其实这个病室不会太冷静的。第二床不久也有了呻唤的机会了。

杨大夫又来了。还是她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迈着大步,身子一摇一晃的。

“密斯汪,给第二床预备四瓶盐水针,”我听见她对护士长说。

“老头子也要吃盐水针了!”第八床觉得有趣地说。

杨大夫在第二床旁边停留片刻,就走到我的床前来。

“你这样睡着觉得闷罢,”她说,大方地笑了笑。一对大眼里射出来无限的善意。

“还好,”我答道;她的笑使我感到愉快,我又问一句:“我是不是下星期三开刀?”

“你又来了!你真性急,上午还跟你说过要到下星期才能决定!你最好还是不要想那些事情,”她温和地笑道;接着她又问我一句:“你带什么书来没有?”

“没有,我忘记了。”我说的是真话,我想带几本小说来,临时却把它们忘记在一位父执的家里,那个人现在应当因公到某处去了,他那位出身高贵的太太新近从上海来,和我只见过几面,她不会来看我。

“你要不要看书?我可以给你找几本来,”她微笑道,我只觉得她两个圆圆的黑眼珠在我的脸上滚动。

“那么谢谢你,哪天给我带几本来罢,”我感谢地说。

“我给你挑几本看起来不费脑筋的。你现在不能太用功啊,”她又笑了笑。我望着她,我觉得她的整个脸发亮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掉头朝第二床看了一眼。盐水针已经预备好了,架子放在第二床的脚下方,汪小姐正把盐水倒在架上那个大瓶里面。杨大夫便撇开我到第二床那边去了。

针插在病人的两只大腿上。第八床朝第三床呶一呶嘴说:“老苏,你等着看这个老头子怎样哼法。”

老人好像睡熟了似的并没有哼一声,也不曾动一下。瓶里盐水走得虽然慢,但是我也看得出它逐渐在减少。

“这个老头本领倒不小,他哼都不哼一声!”第三床惊奇地说。

“嗯,倒也奇怪。再等一阵罢,看他受得住多久,”第八床摆动着他那张猴子脸说。

并不要等多久。再过两分钟光景,老人叫出了第一声。

“我受不住啦!再打不得啦!做做好事啦!”他拖长声音叫着。也许是由于他的高龄罢,他的声音不像是痛苦的呼号,倒像是一个粗人笨拙地唱出来的歌。

“怎样,我说过不会等多久罢,”第八床低声笑起来;“这边一个这样叫,那边一个那样喊,好像是事先约好的一样。”

老人并不动一下,只是不停地哼着:“我受不住啦!打不得啦!就要死啦!我要死啦!我就要死啦!”

杨大夫站在条桌旁边,俯下头在写字。她听见老人的叫声,也忍不住微笑了。她放下笔,走到第二床那里。

“你不打才要死嘞!”她说,接着又问:“老先生,以后你儿子给你送汤来,你吃不吃?”

“我要吃啦!”

“猪肝吃不吃?稀饭吃不吃?鸡蛋吃不吃?”她又问。

“我吃,我吃!”

“你不吃素吗?”

“我不吃素啦!不要再打针啦!我要死啦!”

“就只有这一瓶了,”她说着便把方木柜上那瓶盐水倒进大瓶里去。过后她立在床前继续说:“老先生,你以后要多吃东西啊。我要你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你身体太坏,不多吃营养的东西,烂掉的肉便长不起来。你懂不懂我的话?”

“我懂!”

“你懂,那么你儿子给你煮的猪肝汤为什么不吃?”杨大夫指着方木柜上那碗猪肝汤问道。

“我要吃,我要吃,”病人连忙答道。

“密斯胡!密斯胡!”杨大夫唤道。胡小姐马上走了过来。杨大夫把碗递给她:“请你喊老郑拿去热一下。等一阵,你看着老先生吃完它。一定要他吃。”

胡小姐拿着碗出去了。她回来的时候,杨大夫已经走了。后来大瓶里的盐水快流尽了,胡小姐便过来把老人腿上的两根针拔去,又把架子搬开。老人立刻不作声了。

“好了,这一边不响了,”我的右邻第四床低声自语道。经他这一说,我也觉得病室里清静些了。

可是第十一床就始终没有停止过呻唤。不过他叫得更单调、更痛苦了。他已经念不出一个准确的字音,并且人在他的声音里找不出一点近似人类语言的地方。他的叫声现在更像是野兽的哀吼。他哀叫着,哀叫着,不管有没有人同情他,有没有人来照料他。

他的手还在动,身子也还在动,床板时时左右摇晃。每次动得厉害的时候,要是向左,就会听见第九床和第十床的惊叫声;要是向右,又会听见第十二床的叫唤。

“胡小姐,汪小姐,刘小姐,十一床又要跌下来了!”第九床和第八床这样接连叫了好几次。

“你喊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有一次刘小姐过来生气地噘起嘴说。“你害怕,你找根绳子来绑住他罢。”

“对,绑住他倒是个好办法,”第九床笑着说。他看见老郑拿着第二床的猪肝汤进来了,便大声唤道:“老郑,快来!”

“什么事?”老郑从第二床床前转过身子粗声问道。

“十一床又要跌下来罗,你来绑住他!”第九床说。

“好,我就来,”老郑笑道。他又向条桌那面说:“胡小姐,猪肝汤来啦。”

“我就来,你放在那里罢,”胡小姐答道。

老郑走到十一床床前,他先看看病人的脸,用一种毫不动感情的声音说:“快啦,我看他过不到今天晚上。”

“你又不是大夫,你知道!”第八床说着,便走近老郑的身边,他也看了看那个病人的面孔。

“我不晓得看过多少了。你不信,等着看罢,”老郑得意地说。这时病人刚巧把身子向他那面一侧,床板晃了一晃,他连忙按住病人的一只膀子,就是那只左膀。他就用留在那上面的绷带把它绑在床板上,不,应该说是板凳脚上。

“这样恐怕还不行,最好那边也绑一下,”第八床提议道。老郑真的再找了一根绷带来把病人的右边膀子也绑住了;

“现在不会再动了,”老郑试了试,过后说,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我从第十一床把眼光移到第二床那边去。

胡小姐站在床前用调羹舀着汤送到那个老人的口里。老人说了好几次:“我不吃啦!”她不听他的话,却逼着他吞下去。

“再吃点,再吃点!你不吃,杨大夫又要来打针了,”胡小姐说,她的话对老人倒有很大的效力。最后我看见胡小姐满意地放下了碗同调羹。

“老头子也真滑稽:怕打针,连吃长素的人也开荤了,”第三床带笑地批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