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9页)

但是我的疑问已经得到解答了。老郑端了菜来,是一样地用浅口的土饭碗盛着,放在木盘里端来的。第九床不要,第八床也不要。第六床要了,我也要了一碗。是豆芽,做法:干煮或干炒,都说得通;还放得有一点儿盐,有味道。但是我没有吃,只喝了一碗白稀饭。第六床却吃光了整碗黄豆芽,并且吃了两碗干饭。

我再看别的病人。第八床在等着外面的炒菜。第十一床却大声叫着:“老郑,小姐,添饭!”

“十一床饭量倒很好,每顿至少吃两碗干饭,”第九床在和第八床谈闲话,他刚把眼光从第十一床那里收回来,好奇地说。

“他没有内病,当然吃得,”第八床答道。

“我看他的内病厉害。你不觉得,他现在有点神志不清,他总是不肯喝水,”第九床说。

“不过他不像来的时候那样喊痛罗。他刚来的那两天才怕人,”第八床说。“我从没有见过烧得这样凶的人!”

“你还怕他不叫痛。等一阵大夫来给他打盐水针,就够你听的!”第九床笑了。

“吃饭罢。老许的菜不会来罗,再等下去,连饭甑子都端起走罗,”第八床提议道,他就走下床来,一面还说:“我给你带碗饭来。我还有酱菜。”

“老许真拆烂污!等一阵他送菜来,我一定要他拿回去!”第九床气愤地说。

第八床添了两碗饭来,递了一碗给第九床。他又从方木柜里拿出一个罐子,放在第九床的柜上,打开来,两人共吃着。

他们吃完饭不久,工友们把碗筷调羹和饭甑全收走了。他们正在大声讨论老许究竟会不会送菜来的问题。仿佛叫过菜的人都参加了这个讨论,连对面那一个角里也有人发言响应。于是老许进来了。他也端着一个木盘。他跨进门槛,就听见一些人说:“不要罗。饭都吃过罗。拿回去。”

他似信似疑地向各处望了望。他朝着第九床(或第十一床)走来。他摆出一副客气的笑脸。

“真的吃过罗。你不信,到厨房去问问看。哪个叫你不早送来!我还特地嘱咐你过,”第九床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说(他还露出一种报复的满足)。我觉得他这时的面貌正像一个小孩玩了恶作剧以后的得意的面容。他想笑又故意忍住笑。

“拿回去。下次你再这样,我们就不照顾你罗!外头馆子又不止你们一家!难道我们一定要吃你们的菜!”第三床插进来大声责备道。

“我实在忙不过来,老板又不肯多请人,请你们原谅,”老许赔笑道。

“原谅不原谅,另是一个问题。饭吃完罗,只好请你把菜给老板送回去。我们不能光吃菜啊,”第九床得意地笑着说。他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了。

老许还没有答话。第十一床忽然呻吟般地叫起来:“老许,面!我的炸酱面端来没有?”

“来罗,来罗,”老许连忙答道,他那张带着呆板的窘相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他走到第十一床的床头,在方木柜上放下面碗,揭开那个盖在碗上的碟子,然后把插在围裙间的筷子取出一双来,递在那只伸出来的黑红色的手里。

“你扶我,扶我一下,”第十一床吃力地说。我看见老许放下木盘,身子俯在床头。病人发出断续的两三声呻吟(声音并不大),最后老许抬起头来说:“好啦罢?”病人含糊地哼了一声。我又看见老许把面碗递给他。他不再出声了。不过他吃面的声音很响,我想他吃面一定费力。

老许端着木盘走出去了。第九床满意地笑起来,说:“今天老许回去一定要挨老板一顿骂。这不怪我们,哪个叫他拆烂污!”

“你莫忙得意。这几样菜他明天会照样给我们送来!你想他们那种人还有好心肠吗!”第三床安闲地坐在床上,两只腿在被单下面屈着,膝头抬得高高的。他正拍着右膝盖在哼京戏,听见第九床的话,便接嘴说。

“不怕他,不怕他。我们记住明天不吃那几样菜,我们明天另外叫几样菜。他就没有办法罗,”第八床说着,做了一个滑稽的笑脸。

“好,我们明天早晨不吃炒猪肝,炒鸡蛋,榨菜肉丝……”第九床说到这里,又得意地“嘻嘻”笑了。

“对,我们大家记住,不上他的当,”第三床接下去说。他也蒙住嘴在笑。

我觉得奇怪:几个病人会为着这么一件小事情笑得像快活的孩子一样。可是他们谈得很高兴,而且反复地谈论着,一直谈到一位年轻的大夫走近第十一床来的时候。

“怎么样?今天吃糖没有?喝了几壶水?”大夫望着第十一床发问道。

“喝了,”第十一床答道。他又提高声音着急地说:“我今天喝过水啊,不要打针啦。”

“又要打盐水针罗,”第八床伸出半截舌头偷偷地笑道。

“好,今天只打三瓶。你忍一下就过去了,”这个长长脸、面貌和善的大夫温和地说。

“我不要打啦,我不要打啦!”第十一床摇摆着头号哭似地说。

可是汪小姐搬了一个木架子来(我忽然想到它跟衣架相像,以前就放在药橱旁边,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放在第十一床的床脚边,架子上挂着一个大口的玻璃瓶,有一根橡皮管通下来,这根橡皮管在中途又分成了两股,每股头上各套了一根针。两根针都放在玻璃瓶里,瓶口用一方纱布盖着,瓶内已经有了一点儿盐水。胡小姐拿了三瓶盐水来,放在方木柜上。汪小姐揭开纱布取出针,递给胡小姐,她把三瓶盐水都倒在玻璃瓶里。大夫俯下头去揭开被单的下半幅。我听见他说:“怎么大便盆都还没有拿走!”

“老郑也太没有道理。好久了,还不给人家把大便盆拿开!”胡小姐接嘴说。

“给他拿开罢,”大夫说。接着他又说一句:“还是空的!”

“我屙不出来呀!”病人痛苦地粗声说。

“哪个叫你不多喝水!给你说你这样是不行的。听见没有?你要把壶里的水喝于,大便就会通的,”胡小姐像责备孩子似地说。

“我给你说,你以后要听大夫的话,不然我下次起码给你打十瓶,”大夫说。

“张大夫,我不打啦!我不打啦!”

但是两根针都插好了。他们已经盖好他的被单。汪小姐把架上挂的玻璃瓶弄正,便走开了。她走路很慢,而且身子扭着,她好像缠过脚似的。张大夫在跟胡小姐低声谈话。病人睡了似地不出声。瓶里的盐水逐渐在减少,它走得相当快。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第十一床忽然痛苦地叫起来,他的床动了一下。

“不要动!还有两瓶,打完就不打了,”胡小姐说,她又拿一瓶盐水往架上那个大瓶里面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