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七(第4/6页)

她自然不能告诉芦花更多的了,甚至说出那封信,也有点后悔,多余讲出来的。

“你不说我心里也明镜似的,四姐,我对你不瞒不藏,他要脱离支队,可以;你要跟他一块飞,你自己倾心乐意,我也不拦着。有一条,记住,想对我们搞什么鬼,不行。”

她向芦花保证:“他不能,他不能……”

“把他写的信拿出来!”

她慌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谁知他写了些什么:“你甭看啦,芦花,他们哥儿弟兄们的私事!”

芦花瞪起了眼:“四姐,你该知道我是谁!石湖支队的指导员,你打听打听,那些为非作歹的家伙,连做梦都怕我,我要你听明白这句话,心里没鬼,不怕半夜敲门,干吗又把那封信掖起来?啊——”

在黑夜里,在蟒河上,她被这个酸脸的女人震慑住了。她被传闻里说打眼睛,不打眉毛的神枪手,说五更收拾,决不留到天亮的报复之神,吓得乖乖地交出那封信。

“记住,四姐,要说亲,咱俩才真亲,要说近,我们算得上姐妹——”但是,黑咕隆咚,信上写些什么,一个字都看不清。

前面马上到县城城关了,她到底是个软弱的女人,细细品味着芦花的话,句句在理,想起了那三个月硬给折腾掉了的孩子,心凉了半截。何况那是一个豁出命救过自己的人,那郑重的语言是相当有分量的。温柔的女性总是听人劝的。她从善如流地说:“那我就不进城找白眼狼啦!”

“这就对啦!四姐,你要记住这句话:‘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就连他,你也得把眼睛瞪大点呀!”

她们把船拴在一个僻静的码头,然后,上了岸,她随着芦花来到一家中药铺,敲了敲门,进到屋里。

那药铺的先生见到芦花:“我等你不来,派人把盘尼西林,送到陈庄联络点去了。”

“到底弄到了,那种药!”在门廊的黑暗里,芦花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句,这就意味着她的二龙得救了。

“还亏了你认识的那个飞机头,她挺开面,说今后有什么事,她能帮忙的话——

“好,你点盏灯,我看个东西!”

那位“老板”赶忙提来了过年点的灯笼,就着朦胧明灭的光线,几行醒目的字映入眼中,芦花怔住了:“……”亟待一晤,有要事相告,对你来说,是天赐的好机会,否则追悔莫及,约定见面时间与地点,速告来人,万勿延误。”

就算芦花不能全部领会,那个历史系大学生给他哥哥写的亲笔信,半文不白词句后面的真意。那时,她的文化程度很低,只能认识冬学课本上的一些有限的常用字,但是信里那种待价而沽的味道,她还是嗅出来了。

四姐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女指导员的脸,在昏黄的灯笼光亮里,刹那间,脸上血色全无,变成死灰般的白,白得吓人。突然间,她问着四姐:“你能凭这封信进城?见白眼狼?”

她嗫嚅地回答:“他这么说来着!”

“好吧!”她显然打定了什么主意,让四姐进到上屋里去暖和着,她要出去办点事,等回来一块走。

说着,她和那位“老板”把子弹顶上了膛,急匆匆地出门去了。四姐足足等了好大一会,有些店铺都开始放开大年初一的迎神鞭炮,芦花才回到药铺,招呼她—块走。

“等急了吧?”

“我怕你出什么事!”

“还是你划船吧!”说着,她把一包衣物扔在船后,跳上了船,天还是那么黑,雾倒越来越重了。和来时相反,女指导员一路上没说一句话,聪明的四姐看得出,凭着女人的细致心理体会到,芦花的沉默,预兆着不祥,而且是和那封信联系着的。夜黑风高,也不晓得芦花扔下来,砸得船板咚的一声,是什么东西?不硬不软,声音有点发闷,在船上装人载货多年的四姐,也估计不出那是什么货色?幸亏她没猜出,要早知道了,宁肯上岸一步步像朝山进香磕着头回去,也不愿在船上多待一会的。

啊!那是一个斗争极其残酷的革命年代……

王纬宇做梦也想不到,门上的锁被人打开了,进屋的四姐身后,竟然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因为天色尚未全明,四姐的身子,正好影住了芦花。

他迫不及待地问:“见着了吗?他怎么说?时间地点怎么定的?”

芦花威武地闪将出来,横在他和四姐的中间,用一种冷酷带点讥嘲的口吻说:“我全代表了,就在这儿跟我谈!”

“啊?是你——”

“对啦!我。”那屋里的剑拔弩张的形势,很像点燃了炸药包上的引线。

毛纬宇倒抽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落在这样一个女人的掌心里,而且无法自拔,简直是奇耻大辱。妈的,无论怎么也料不到,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子,会斗不过一个娘儿们,竟至于把刀把子丢在了她芦花的手里。必须转败为胜,必须把她的得意之色,她的不可一世的威风打下去。啪!他翻脸不认人地,从腰间掏出那支精致的美式转轮手枪,乘其不备地直指着芦花的脸。

“好吧!谈就谈——”

芦花朝那枪口冷笑:“早料你会有这一天。”

“现在明白也不晚。”

那个可怜的四姐,扑过去,拦住杀气腾腾的王纬宇:“你不能,你不能开枪啊!……”但是,她求不了情,反倒被他重重地拨拉到旁边,赏了她一脚,并且恶狠狠地骂着:“滚开!臭货!”

他沉静地微笑着,想起那一个漆黑的夜,现在,占到了真正的优势地位了:“认输吧,芦花,我并不一定要打死你。”

“放下枪,王纬宇!”芦花喝令着。

“你再动,我就毙了你——”

“不要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现在还赶趟,本来,冲你给敌人秘密联系这一条,就满够条件啦!”

“哈哈,你要毙我,好极了,等着我先毙了你再说吧!”旧恨新仇促使他扣住扳机,正要射击,芦花动都不动地笑了,笑得比他还响。“仔细看看吧!你的枪里没有子弹。”王纬宇大惊失色,手一软,枪口冲下了。

芦花说:“昨晚上我让通讯员给你卸下的,因为我怕你喝醉了酒闯祸!”

一眨眼间,王纬宇的优势完蛋了,他失神地注视着那转轮的弹孔里,果然一个个都空的。这个女人啊,他真恨不能一口吞掉她。

——王纬宇,王纬宇,即使酒量再大,碰上心情不舒畅的时候,也不宜多喝,尤其濒临绝望的关头,酒和毒药是差不多的,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错误啊!

“你的子弹在这儿、给你——”芦花从口袋里把昨晚卸下的几粒子弹,摸出来,毫不在乎地递给他。顺手也抽出她的那把原来属于江海的二十响镜面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