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第4/7页)

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也许他认为于二龙应该明白,然而他的弟弟,过了三十年,也不曾开枪,相反,自己倒落了个遍体鳞伤。“原谅我吧!哥!我没有完成任务。你的嘱托,要不是来到石湖,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

他回想起他哥欢乐不多的一生里,那种对芦花的爱情,那种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而只是默默的无声的爱情,怕是他胸怀里视之为最光明、最圣洁的东西了。虽然它像无根的飘萍一样,找不到一块可以落脚生根的地方,但他还是怀着深沉的感情,对待那个距离越来越远的芦花。

爱情,那是无法按一个固定的模式框起来的,正如七个音符,可以谱写出无数不同的乐曲,它有它自身才有的,谁也不能左右的特殊规律,勉强的爱情是不会幸福的,迁就的婚姻只会带来痛苦。于莲在绕了一个圈子,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以后,又回到了陈剀身边,而陈剀呢,也同她一样,受到了不必要的创伤,至此,他才相信,没有爱情的结合,终究是要离异的,那杯苦酒还是不要喝的好。

——原谅我们,哥,我们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不是神仙,不是圣贤。产生神仙和圣贤的传奇时代,已经过去了。

船撑走了,一去再也不回来,赵亮命令大家快撤,他负责掩护。那些日子,游击队一连串的失利,总是他,从江西苏区出来的红军战士,像护卫天使似的,使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平安脱离险境,他冲在最前,撤在最后,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大家也不争执地顺从地退走。

于二龙和芦花一溜烟地跑着,她不时回过头去,担心地看望,他催促着:“快,鬼子要掐住湖边,我们就跑不掉啦!”

“下湖?”

“只有那一条路。”

她担心她的水性:“我怕游不到闸口镇。”

“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就能活!”

在石湖里长大的于二龙,漫说几里水路,即使再宽阔些,也不会望而生畏。但是两支步枪,一些子弹,可是真正的累赘。枪是来之不易的,子弹也像吝啬人手里的铜板,不捏出四两汗来,舍不得按入枪膛,怎么能舍得抛掉呢?远路无轻载,这一带湖水入海处浪急漩深,确实是沉重的负担了。

芦花起先还有点劲头,游得比那有名的鱼鹰要矫健些,将江海那支二十响,顶在头上,奋力地划着。

他提醒她:“匀着点劲儿,路还长着呢!”

她温顺地点点头,那神态充满了信任,把全身心都寄托在他身上,她相信他会保护自己,渡过那漫长的波涛起伏的险恶航程。离开沼泽地越远了,枪声逐渐稀疏,而石湖的浪涛也越来越汹涌了。

现在,目力所及的天底下,只有他们俩奋力游着,不管是风,不管是雨,全靠自己搏斗,谁也指不上了。而且也不知背后沼泽地上的同志还活着没有?前面闸口镇有无敌情?但必须泅渡过去,搞一条船,半夜来接应同志们。

“行吗?芦花!”于二龙扭回头去看她,因为她的速度开始变慢了。“到底是只旱鸭子哦!”

她咬咬牙,努力追赶上来。

他伸过手去:“抓住我,省点力气。”

“不,你也够累的。”她那明亮的眼睛,在水面上,显得更加晶莹。“不知大龙哥跑得出来不?”她又扭回头去看望,但沼泽地已经在视线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由于耳边听到的全是波涛和风雨声,沼泽地敌人打扫战场的断续枪声,也只是依稀可闻了。

于二龙给她鼓劲:“加油,芦花,跟紧哪!”

她了那充满水光波影的眼睛,奋勇地扑水前进。雨下得密了起来,风把浪头掀得更高了,凉飕飕的风、冷丝丝的雨和噎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浪涛一起推阻着他们,每向前一步,就得退回一半,闸口镇的教堂尖顶,早出现在水平线上,但是,要想到达那里,还需要豁出性命去苦挣苦熬呢!

于而龙从来不相信老天的慈悲,如果有的话,那也肯定是个反复无常,不怀什么好心的家伙。他多次体会到,在生活途程中,每当不幸、灾难、祸祟降临在头顶上,这个老天总是推波助澜地,来些愁云惨雾、凄风苦雨,和那弥漫的、永远消散不掉的迷雾,雪上加霜地增加些苦痛,现在,又在折磨作弄这两个从敌人包围圈里冲出来的人。

“把江海那支枪给我,你总顶着,游起来费劲。”

“你不轻巧,二龙!”

“还在乎多那半斤八两吗?给我,要不,你游不到闸口的,越往前漩涡越多,你得加倍小心哦!别把你裹走——”

她刚想说些什么,一个浪头把她打退了回去,但她又从浪花里涌了出来,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头,于二龙知道,宁肯拼出最后的力气,也不舍得给他增加负担了。

“抓住我,喘口气吧!”

她靠拢过来,分明是力气不多了,涌来的浪涛把她淹没下去,而且一股漩涡的力量在死命地吸住她,要不是眼疾手快的于二龙,一猛子下去把她拖上来,肯定是挣扎不出的。她无力地甩去头发里的水,大声地喘息:“我喝了一口,啊,漩涡差点要了我的命!”

“歇会儿,靠着我!”他觉得那软软的身体紧紧贴了过来,只见她一手揽着,一手划水,怜惜地说:“哥,会把你也拖垮的。”尽管那样说,那个深情的女战士再也舍不得分开。

于二龙尽力抱住她,使她能够尽可能减轻一些体力消耗。她虽然在石湖生活了许多年,但还从来不曾游过长路,何况是在风浪里,在激流中,在危险的漩涡区。因此,于二龙除两支长枪和子弹外,不得不挟带着她往前游。

“你先去吧,哥,我慢慢游。”她把脸贴过去说。

“会淹死你的。”

“不能。”

“别胡说!”于二龙不容她挣脱,拉着她,起先,她还抗拒,定要自己游,后来,见于二龙毫不让步,也就只好顺从地,追逐着波涛,飞越过激流,一英寸一英寸地朝闸口靠近。

啊!终于能看清楚教堂尖顶上那个十字架了。

“哥——”她哭了,滚热的泪水滴在了他的胳膊上,那是她从心底里涌上来对他的怜爱和她不能为他减轻负担,反而增加压力的痛心。是的,要回避开这一片湖水间的无数漩涡,是相当相当困难的,而且一旦被湖里的陷阱拖住,已经没有什么精力的人,要想摆脱,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他真害怕他也许一下子像吹折了篷帆的船,覆灭在巨浪里面,似乎筋肉间的燃料,快要消耗殆尽,指针已经指向零,再找不到什么可以凭借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