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第4/6页)

但结果,在四合院里,除了于而龙的书,就是于莲的画,那些大师们的裸体画,以伤风败俗的名义没收了,除此以外,都是大路货,半点足以打倒于而龙的尖端材料也找不到,遗憾哪!

于而龙背抄着手,又开腿,站在葡萄架下,不由得想《红楼梦》里锦衣府查抄宁国府那一回。“这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的锦衣府呀!”他慨叹着:“真是历史的莫大嘲讽。”

最后,他们打开了保险柜,几个好事之徒,先从大堆文件图纸底下,发现那支匣枪。“啪!”拍在于而龙面前:“什么东西?”

“还用得着我告诉你么?年轻人——”于而龙冷冷一笑:“它叫勃朗宁,是一种杀人武器。”

那时,高歌胆子越来越壮,他神气地用电话召来了大个子保卫处长,厉声地责问:“于而龙私藏手枪,你知道吗?”

位置颠倒过来,审判员成了被告,而囚犯坐到法官的高背椅上,本身就有点喜剧味道。高歌审讯开保卫处长了。

可是不多久以前,高歌他们那个共产主义“红角”,曾经传阅过一部卢梭的《忏悔录》。秦大个在一次工作谈话中间,问起党委书记:“在单身宿舍里,有那么几个小青年,组织了一个叫做‘红角’的小团体,你听说过吗?”

于而龙早听王纬宇吹嘘起,便点了点头。

“是不是需要注意一点?”属于职业的警惕性使得他问。

“用不着太神经过敏吧?”

“有人反映,他们在偷看一部讲手淫的书!”

党委书记兼厂长不由得一惊:“有这等事?”

“我把那个男高音克了一顿,没想到,那小子脸皮薄得很,给吓哭了!”

于而龙看了下被收的那部书,笑了,问大个子处长:“老秦,你知道卢骚是谁?”

“就冲作家的名字好不了!”

“何以见得?”于而龙倒要请教请教。

“一个名字,什么字用不得?非用一个‘骚’字,骚气烘烘,不会是什么正经货。”

“得啦得啦,大个子,把书还给高歌,让车间书记找他们谈谈,以后多读些技术方面的书籍。”同时,于而龙向保卫处长律议:“你不妨先了解一下,再训也不迟。卢骚是法国的一位大文豪,取了个骚气烘烘的名字,可不是他个人的过错,那是中国翻译家强加给他的,现在也有人叫他卢梭。”

保卫处长多少有点尴尬。

为了消除他的窘态,于而龙讲起他自己的一段往事:“我们家乡有一位同情革命的老秀才,他祖先是郑板桥,画竹是很有名的。那时,我已经是游击队长,地方政权代表,一个堂堂的区长,十品官了。秀才先生向我提起他的这位前辈。哦,我闹了个笑话,因为我们家乡有的村名地名叫什么桥的。便说,你老家是住在郑板桥的啊?在哪儿呀?错把人名当做地名。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们原来都是土豹子吗!”

现在,轮着哭过鼻子的高歌,反过来教训哭丧着脸的秦处长了。

“我们不明白于而龙的命就那么值钱,办公室里,他秘书小狄给他收藏着一把崭新的枪;家里,又保存着一把生了锈的枪。我问你,老秦,这些枪你都知道吗?”

于而龙的脸刷的一下白了,二十响匣子秦大个子确实不知道,还在部队的时候,保卫部就不当回事,后来,转业了,一下子就带了来,也疏忽了办个移交手续。糟糕,他望着那个保卫长,要是他摇一摇头,或者含糊其辞,那他就得承担天大的干系。

处大个子总算正直,而且有点幽默感,他恭敬地回答高歌,甚至原来对身兼市委委员的于而龙,也未必如此谦逊:“高勤务员(当时的奇特称呼)!枪是德国货,是著名的军火大王克虏伯工厂的出品,三十年代老掉牙的货色。”

于而龙简直忍不住笑,大个子一本正经地撒谎,而且编得有鼻子有眼,那几个一辈子头回摸到武器的红角英雄,围拢过来。

保卫处长讲得天花乱坠:“你们看看枪上几个外国字,就知道它的老资格了,用来自杀大概还勉强,要说打人,我怀疑——”他噼里啪啦地把枪卸开:“看,撞针都快成挖耳朵杓了。”

“谁叫你卖狗皮膏药,我问你办没办手续?”

他装出一种奇怪的样子,似乎那是属于普通常识:“当然有,那是我的职责范围,其实这支枪怕还是于书记过去打游击时候的古董了……”

旁边有人申斥他:“什么于书记?”

保卫处长连声说:“是,是。”

“用不着你给他吹,打游击又怎么啦?长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井冈山的骡子照样也得杀。”

高歌早看出保卫处长与于而龙沆瀣一气,枪上做不出什么文章,便捧着那份烈士花名册走过来:“你给解释解释,这是什么?”很明显,被当成一份秘密联络图了。因为造册的老林哥文化水平不高,几笔字写得歪歪扭扭且不说,仅那花名册上,他所留下的记号,数码,标志,手印等等无法解释的名目,即使把老事务长从阴间请回来,他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清,更何况于而龙,何况保卫处长。

大个子愣住了,直眨眼,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才刚夸下海口,说保险柜里的一切二切,都全部了解。

“那你就说者,名单上画的那些暗号是什么意思?”

正在葡萄架下收拾什物的于菱,对于被“礼请”出老房子,心里本来不痛快,他和高歌还算是同过学的,包括柳娟,都是学校宣传队的积极分子,也许因为熟悉,才没好气地说:“看不出来么?是本变天账!”

于而龙瞪他一眼,瞎说些什么?还嫌不够热闹么?

“是的,眼睛睁大些,一本变国民党的天的账!要不是他们献出生命,打出个新中国;高歌,你今天最多混得跟你老子一样,给老爷们开车,决不能一步登天,抖到自己屁股后边也冒烟啦!”

“于菱,你小子放老实些!”

几个四肢发达的喽罗簇拥上来,显然要收拾于菱一顿,但是,于菱挺身跳出来,一点也不是他父亲所想象的那样软弱,毫不怯懦地应战,像一头愤怒的豹子。

看来,一场激战是免不了的,剑拔弩张,拉开了架式,而且结局分明,于菱会被认为是阶级敌人的反扑给群众专政起来。幸好,王纬宇风驰电掣般地来了,他把已经厮打在一块的双方解开,和高歌耳语了几句,算是免除了当场被扫地出门的厄运,在部大院里给了现在的一套房子。

于而龙始终可惜那架玫瑰香葡萄,正在盛果期,全给糟蹋了,后来搬进去的两家暴发户,因为孩子到秋天争吃葡萄打架动武,以致脑袋开瓢,他们搞了个彻底措施,干脆连根都铲除了。其实,他们毁坏的岂止一架葡萄,那样巨大的实验场都名存实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