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第3/8页)

芦花慌了:“只有冰呀!二龙。”

对,现在只有靠冰来活命了,他那最后的一丝意识提醒他,赶紧趴下去啃冰,这是惟一得救的办法。紧跟着,他挣脱芦花,扑通一声俯卧在冰上,用门牙咯嘣咯嘣地啃。可是湖上的冰像镜也似的平展,无法下嘴,只好伸出舌头去舔,舔了一会,舌头也像冰那样僵硬,融化不了,他不得不用力地吮吸。哦,石湖多吝啬呀,连一口水都不肯赐予这个快死的人。

大龙把鱼搂在怀里,早就去高门楼了。现在,芦花是谁也指不上,拖,拖不起;抱,抱不动,风还是那样峭劲,雪粒还是那样刺脸,芦花跪在于二龙的身边,喊道:“二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这会儿,他倒格外地安静下来,像孩子扑向母亲那样,伏在石湖的怀抱里,舒适地垂下脑袋,紧紧贴在冰上,大地母亲啊,你的孩子来啦!

“二龙,二龙……”芦花死命地把他扳转过来,一看那副模样,吓傻了,那木呆呆的瞳人,跟煮熟了的鱼眼珠差不多,死气沉沉,似乎蒙着一层灰尘,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二龙,你倒是说话呀,我的亲哥……”她捧起于二龙的头,失声地呼唤,可是他已经毫无反应,只有北风呼呼地刮着。

他第一次离开了人间。

死亡是化入和渐淡的长镜头,所以他记不清死去时的细节,找不到生与死的截然分界线。但是,活转来寸所见到的第一个画面,那枝芽伸向苍天的银杏树,却永远留在记忆里。

是的,他恍然大悟,死过了,按照水上人家发送死人的一套程式全照办过了。裹条薄被,卷张芦席,烧了黄昏纸,送他的亡灵渡奈何桥走了。寒风把轻飘飘的纸钱灰和尚未化净的锡箔,刮在了他的身上、脸上、眼皮上。

奴隶的生命要结实些,虽然它最不值钱。他终于活了,生命回来时,像微细的水流,一丝丝,一缕缕,慢慢地注进那被亚砷酸酐毒害的躯体里去。他觉得他醒来了,先是感到光线在活动,好兆头,光是生命的来源。但于二龙却缺乏力气,好容易,才微微撑开线也似的一条眼缝。

够了,足够了,总算重新看到了苍天,和那支撑住苍天的银杏树,这棵在游击队心目中,是人民象征的巨树,没有它,天也许会坍下来吧?

大概人一旦合眼而去,也就万念俱消。但活转来以后,不管活得多么勉强,那睁开的双眼,被纷扰的人世吸引住,再也不肯闭上。他马上注意到有一张俯视着他的陌生面孔。石湖是个小县份,三王庄则是个更闭塞的渔村,那里是一个不常见到陌生面孔的偏僻社会。

“谁?”他惊奇地自问。

那一张庄稼人朴实的脸,凑拢得更近了,都能感到他的呼吸和喘息,于二龙怀着戒意,想偏开脑袋离远些。但是他无所作为,因为生命虽然回来了,但躯壳暂时还不属于他。

“干啥?”他吓坏了。

他害怕这个陌生人,为他有可能伤害自己而战栗。可怜的愚昧和可笑的警惕总是主孪生的,因此,可以想像,于二龙当时是多么畏缩、恐惧、割白,甚至抵触了。

那个陌生人伸过手来,用扳枪机的粗手指帮他把眼皮拨开,接着又把手背放在他鼻下试试,随后又把头贴在他胸口倾听。

这样,脸凑得更近,差点碰着了鼻尖,只见那脸上浮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活了,老表!”

他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到江西土话“老表”这两个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尤其弄不懂芦花干吗不见?怎么落在外乡人手里?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哦!他脑海里的一股记忆细胞活了,想起了那瓶兑进砒霜的药酒,想起了在暗无天日的冰下摸索,可是以后的细节,无论怎么使劲,也再不能回忆起来。

陌生人和善地笑着,他从于二龙的眼里,看出了疑虑的神色,便附身过来在他耳边说:“老表,你在树底下,躺了一夜啦!”

“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于二龙愣住了。

是啊,于二龙觉出一点蹊跷来了。在他钻进冰洞以前,分明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现在,既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粒雪,而且微有暖意的阳光,正从枝橱的缝隙透过来,简直是个腊月里的小阳春。那么,陌生人大概不是撒谎,确实是昨天的事了。

对于死者,历史就可以较客观地写了。

当他在冰上趴倒以后,那是芦花第一次把他从死亡状态中背着奔波,命中注定她还要第二次从黑斑鸠岛背着垂危的他跋涉。哦!历史不惮其烦地重复,常常出现许多惊人的雷同之笔,而且也不一定如马克思在《雾月政变》所写,第一次出现是悲剧,第二次重现就是喜剧。不,甚至是笫三次、第四次都可能是悲剧。

芦花终于把他背回到船上,放平在舱里,赶紧端来一瓢清水,那时候,他已经和《水浒传》描写武大郎被毒杀时的情景一样,浑身痉挛,脸皮紫黑,四肢僵硬,不省人事,就差七窍流血了。像所有临近最后一刻的死人捯气一样,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奄奄一息,在那里等死了。她手一松,水瓢跌落在舱板上,扑在于二龙身上,死命抱住,伤心失望地哭了。那些邻居,都是船靠船、帮挨帮冻结在石湖里的水上人家,被芦花的嚎啕哭声招来了。

谁看到那副凶死恶杀的恐怖面色,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退后半步。有见识的乡亲们翻翻于二龙的眼皮,叹了口气:“芦花,快抬上岸,烧点纸钱,送二龙上路去吧!”

芦花说什么也不撒手,只是一味放声哭喊着。

“别傻啦,孩子,你细看看吧,二龙的瞳孔都散了,还等啥?”

她不相信人会死得这么快,药杀一只山鸡或者大雁,那生灵还要扑腾一会。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连挣扎都没有,这样轻易地死去,太不可能了。“不,他没死,他活着。二龙,你醒一醒,快睁开眼吧!……”

好心的邻居,强把坚信不死的芦花撕掳开,找了条苇席裹住,把他抬到岸上停放。按水上人家的迷信,死在舱板上的人,永远也升不了天——“倒好像天堂里,给我于而龙预留着什么优待座位似的!”——那些善良的婶子大娘们,也不计较他往日的淘气,而惦着他的一点好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为他去阴间送行。

芦花像疯了似的拖住,哭着,喊着……

没想到这支送葬的行列,才走两步,就被人拦住了。“了不得啦!闯下大祸啦!大龙叫高门楼五花大绑,捆起来,要往区公所送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