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第4/5页)

“不,我想马上走——”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其实,谢若萍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性格是相当温柔的。从一九四八年把命运托付给这个铁一般的硬汉子起,从来也不曾拂逆过老头子的意志。何况担当过石湖支队的卫生员,目睹他和芦花深沉真挚、生死与共的爱;直到今天,深知那个牺牲的女指导员,还一直在牵系着他的灵魂。这固然使她产生一种女性本能的嫉妒,但也引起她对于而龙忠诚的敬重。这种对于同志至死不渝的感情,是多么值得宝贵啊!

难道谢若萍不希望把哑谜揭开,找出那个开黑枪的卑劣家伙,为芦花报仇雪恨么?不!从她心里说:不!她是芦花引导着走上革命道路的,像亲姐妹似的在支队共同生活了几年。可是,她默默地对那英武的女指导员的影子说——似乎就在她眼前呢!“原谅我吧,芦花,我是不该阻拦的。为你背后的一枪,是应该让二龙回石湖去查个一清二楚的。但,他老了,六十出头的人了,你如果活着,也不会舍得让他千里迢迢去奔波的。”

就在这个时刻,王纬宇、夏岚两口子满面笑容,一身轻松地宋了。同住在部大院里,斜对门,抬腿就到。这种串门本不以为奇,然而,王纬宇一张嘴,于而龙怔住了:“听说你要回石湖过年,可有此事?”

于而龙心里一惊:“喝!他怎么会知道的?”记得还曾特地嘱咐过老伴,千万千万别透露给这两口子,到底瞒不住他。明人不做暗事,便坦然一笑:“如果我记性不错,六几年我就打算回故乡的,直到今天,才有可能。”

“神经病,大冬天,回去干嘛?”

“钓鱼啊!”于而龙自己都觉得这谎撒得实在不高明,连忙弥补地说:“多少年也享受不到这种冰上垂钓的乐趣了。凿它一个窟窿,先做好窝子,然后,把鱼钩沉下去,就一条一条往上拎吧!鲫瓜呀,鲤鱼呀,白鲦呀,似乎赴约会地赶来咬钩。”

“得了吧!老兄!”王纬宇根本就不相信。

夏岚抿嘴含蓄地一笑:“若萍,老于现在可走不得。”

他望着这位一度在写作班子里“老娘”式的人物,心想:真不容易,如今她也能忙里偷闲,有空赏光来寒舍坐坐了。但是,像她字里行间,闪烁其词的文章一样,两口子又来卖什么膏药呢?王纬宇热络地俯身过来:“我们这些老而不死的家伙,正在为你活动使劲,呼吁呐喊,得给你安排工作,不能让你总赋闲待下去,那是一种罪孽……”

于而龙现在总算弄明白:不会撒谎的人撒了个谎,为什么总心虚胆怯、漏洞百出呢?而善于撒谎的人,哪怕瞒天过海,也绝不露馅,关键就在于前者怀疑自己是假的,而后者相信自己是真的。分明是他迟迟不给落实政策,推三阻四,却还说得这样娓娓动听。

永远是夫人具有权威。夏岚止住了她丈夫的饶舌,以消息灵通人士的姿态询问:“你们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谢若萍自愧弗如地回答:“哪有你知道得多,我的通天编辑!”

“你们猜,中央派谁来主持部里的工作?”十年来,夏岚由一家报社的普通编辑,坐冷板凳的脚色,风云际会,一跃成为赫赫有名的写作班子里的中坚,她的有关上头的消息,那是绝对可靠的独家新闻。

“谁?”谢若萍挺关心。

“好好想一想!”她还挺会吊人胃口。

于而龙才懒得去动脑筋,谁来,与他无碍。反正,在那位老徐眼里,他是一粒难以煮烂的陈年僵豆,一个不大好克化的人物,所以王纬宇才有恃无恐地给他挂着。但万万没想到那位夫人,竟然一反那类似宣判书的严峻笔调,而以富于情感的声音对他说:“周浩同志回到部里来了!”

“哦,‘将军’!”谢若萍激动地说。

要说于而龙的心,不曾怦怦地跳得快些,或者不被这个意外信息所触动,那是不真实的。作为一个老同志,作为一个搞工业多年的领导干部,多么盼望国家、民族就此转运,走上康庄大道;多么盼望中央那把清除垃圾,打扫污秽的笤帚,扫到这个工业部来,扫到这个庞大的工厂里来。现在,可以看出,党中央腾出手来了,他确实感到兴奋。不过,他不愿在这心机叵测的两口子面前表露出来。可是,他暗自思忖:前不久,“将军”和路大姐夫妇还接了于莲同去温泉休养,为什么死丫头回来,只言片字都未曾提到过呀?

王纬宇接着奉劝:“因此,你最好哪儿也别去。‘将军’来了,趁热打铁,你不能永远做一个自由哥萨克,我的骑兵团长!”

就这样,于而龙急不可耐地拖过了年,他弄不明白,王纬宇干嘛那么起劲拦阻他回乡呢?不过,终于看出了这点苗头,指望着他给你开绿灯啊,那是休想的事。于是越过他工厂这一级,直接向部里写了个申请,结果,无论如何没想到,老徐批了两个字,叫做“暂缓”。

岂有此理!于而龙去见“将军”。刚回到部里来,忙得不亦乐乎的周浩说:“怎么?又要心血来潮!”

“不——”于而龙说:“电话讲不清楚,登门求见!”

“坐下来,讲讲吧!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芦花,‘将军’,我觉得也可以说是为了党!”

周浩严肃沉思的双眼,从老花眼镜上边认真地端详着这位老部下。这个骑兵团长,有时候横冲直撞,甚至有些鲁莽行事,但那是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可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的语言,“将军”是能够领会到它的意义和分量的。

“能不能再说得具体一点呢?二龙!”

“我只能讲到这儿为止,希望你支持我!”

沉吟的“将军”踱着步:“我新来乍到,棘手的事情还很多,总不能在他批了‘暂缓’两字后面,来个反建议吧?这么办行不行?二龙,你开过小差没有?”

“开小差?我可没干过,连批斗会大小三百余次,都从来不曾缺席。”

“那好!”周浩对他说:“这回,你就学习开它一回小差试试,如果你认为值得那样做的话。”

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在湖心岛上,坐在被露水润湿的枯树墩上,在洋溢着春天气息的石湖垂钓,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心情油然而生。这份心情里,既有那种脱网之鱼的侥幸,也有冲出樊笼、挣脱束缚的鸟儿,猛一下不知该往哪儿飞去的感觉。也就是说,回石湖的目的达到了,但下一步该怎样去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