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生人(第2/3页)

这天晚上我们回家时已经比较晚了,第二天早晨起床也晚。一会儿吕擎来了,是他自己。他说:林蕖到街上转去了,转几条街后自己会找来,他不让人陪。我想他们休息得一定很晚。吕擎说:“我和他睡在一个屋里,谈到很久。你别看他的样子老苍苍的,精力很好。”吕擎说他们谈了很多重要的话题。他说如果跟林蕖接触久了就会发现:这人对自己有些沮丧,有时很不自信,甚至还怜悯自己呢。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沮丧的人、近乎绝望的人。

我想说:是的,这家伙心大,可惜他失败了;失败了是好的,如果他成功了,那将带来更大的灾难。但我说出口来的却是:“是啊,经营海内海外一些大产业不容易。他又这么贪玩,有这么多‘伟大的使用’,可能也够他受的。”吕擎摇头:“不是这个。他的产业仍然很成功。他的沮丧与另一些大事情连在一起……业务上的事有一个班子。他现在主要是读书,一些大事情过问一下……”“这多么像一个首长。”吕擎察觉了什么,看了我一眼。我不再说话,听他讲下去。“他内心里充满了矛盾,这已经很久了。他没法与自己和解……我们在牺牲几代人的幸福,以大面积的痛苦来换取一个危险的机会,可是这个机会我们不愿失去……我们毁坏了全民的价值观,而且如此彻底!一个民族也会犯错误,而不仅是一个人,这可以从历史上找到许多例子。问题在于,他自己,我们大家,都是不可饶恕的参与者,我们没法停止……”

吕擎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艰涩的水流一样停息下来。我又想起了林蕖上次归来所说的关于“五十年代生人”的一段话。我承认自己无法忘记。我那时认为那是他代表我们大家、整整一代人的反思和追问。他在一定意义上道出了实情。那个时刻他击碎了自己的虚荣,那个时刻他是另一个真实的自己——可是换了一个场景、一个时刻呢?可是现在呢?可是——

阿蕴庄呢?“白鲸”呢?

他说得对。声色犬马与理想豪志并存,圣洁的情感也无法阻止淫荡与下流。他曾经说“时代需要伟大的记忆”,是的,这一切都需要好好记下来。

时候到了。我不得不说出那个“穆老板”到底是谁,他的真实面目。原来这是吕擎昔日的战友,我们心底的崇拜者,同时也是阿蕴庄的一个大股东,藏在那个私人收藏家背后的大财阀,在与古代齐女厮混的同时,牢牢地占有着一头“白鲸”。

吕擎被我这番话一时弄蒙了。他紧盯住我,好像要从目光里得到确认。他最终沉默下来。他卷了一支烟吸起来。许久之后,他小声咕哝了一句:

“这家伙真该得到审判。”

再有一会儿林蕖就要从街上回来了。吕擎看看窗外,说:“我们该把阳子叫到这儿吧?他该来这儿吧?”没等我回应,吕擎就去找电话叫阳子了。

3

在等林蕖的这段时间,他的姨母和阳子几乎同时来了。其实我以前曾见过她,脑子里一直没有对上号。她听说林蕖在这儿,就急急找来了。这人看上去很年轻,其实已经超过了五十,但精于化妆,打扮入时,走在街上会让人误判为时髦少妇。听说她一手栽培了好几个文学青年,各种各样的人差不多都在崇拜她。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同情弱者,也常常发现天才。一阵寒暄之后,林蕖正好进门来了。她冷冰冰地对外甥说:“你终于来了。”

林蕖笑笑,像个大孩子。她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杂志和稿子一类事情上。林蕖对这些皆无兴趣。她看着我说:“我们都是干杂志的,你应该经常到我们杂志社去坐坐,大家对你评价很高呢。”我说那太感谢了。“我这个古怪外甥大概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他的脾气可够倔的……”说到自己杂志刚刚发出的一篇稿子,她摇头叹息:“让我怎么说呢……”

林蕖幸灾乐祸地掏出了旱烟卷着,抽了起来。林蕖像是故意大口喷烟,弄得姨母连连咳嗽。她用手把烟雾赶到一边去。她手上有一颗很大的水晶戒指,就像小动物的眼睛一样亮。她把脸转向我和阳子,像在个别探讨、面授机宜一般说起来,声音略低:“这个作者太迟钝了,自己待在一个角落。这很危险。应该再‘现代’一些——感受潮流,感受时代精神……这是他的致命伤!想想看,人家都荒诞了,他还不荒诞;人家都象征了,他还不象征;‘后现代’在中国,‘达达’,‘垮掉的一代’,‘反艺术’……哎,是该好好动动脑筋了,吃老本不成的,淘汰率很高的,而且……嗯?!”

林蕖笑眯眯地吐着烟说:“那些混蛋才最爱弄‘荒诞’,那些混蛋也最爱弄‘象征’。”

可惜她只顾说自己的,并没在意林蕖,从提包里找出一沓花花绿绿的刊物:“你们听着啊……”她飞快地瞥了吕擎一眼:“这是市里新出现的一个作者——他(她)可是个真正的天才,我发现的。当然啦,也没让我少费心啊。这是他刚刚写出来的,一些句子真绝啦。你看他写狗——‘狗眼里缓缓伸出一根蓝色的火棍,把主人的裤子灼了一个洞’;他写一个小女孩——‘她眼看着外祖母的拐杖在地上发出芽来,外祖母提起拐杖,就像拔起一棵小树’……”她读着读着入迷了,幅度很小但频率很快地摇头:“你们听,他还这样写:‘月亮唱着冰凉的歌,吵得全家人整夜睡不着……’‘母亲一天夜里接连生下了三只绿色的青蛙’。”她念到这儿又伸出那只带了戒指的手说:“写两人握手—— 一个人握着对方伸出的手的感觉——‘我看见他每只手上都有五个吸盘……’听见了吗?这就是他刚刚写出来的!要知道他才二十二岁啊!”

“一个黄口小儿!”林蕖抽出嘴里的烟卷。

她念完了,急剧喘息:“看了这些稿子,我不能不激动。推荐给一个评论家,同样的感觉!我常常想:他怎么写出了这么好的句子?那个评论家也说:‘我很难正视这种现象,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尽管年纪大了,也还是不得不崇拜一个突如其来的天才,一个现代发音器官!’你们看他这样说啊……”

她握起了那个戴着戒指的拳头,轻轻地、干净利落地在另一只手心里砸了一下。

林蕖用力地吸了一口烟:“他应该这样写那只手——”

姨母极为惊讶地盯住他:“怎么写?”

“他应该写——他亲眼看见他每只手上都有五个吸盘;往水里一伸,吸盘上吸住了两个田螺;而田螺上呢?又冒出了火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