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3页)

阳子说到这儿嫌冷似的抱起肩膀,磕着牙齿:“我真不敢相信啊……不过也可能是我的眼睛弄错了。我就为这个来告诉你的……”

“你看到了什么?”

“我,”阳子吞吞吐吐,“我看到他转身了,可他不是穆老板,而是另一个人——他是……林蕖!”

我额上的血管蹦了好几下。阳子这小子肯定昏了头了。我愤愤地盯着他。

阳子急得声音都变了:“我当时就认为是他——他显然也认识我,因为他一愣,马上转身躲开了一步。‘白鲸’还站在原地,我看她时她也转过身去。我为了证实,跟上去一步。这时那个高个男人又转回身来——不过这一次他已经戴上了一副宽宽的墨镜……”

我像是僵在了那儿,直到阳子离开,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忘了问一句阳子:“你以前见过穆老板吗?是就近还是远看?”因为这对于整个判断是至关重要的。缠在心里的只剩下一个问号,那也是以假设为前提的:为什么林蕖会到阿蕴庄来?如果真如阳子所说,那么他与那个穆老板要么长得极为相像,要么从根儿上就是一个人……这样一想,我有点儿害怕了。

这一瞬,我突然想起了在陆阿果窗前看到的那一幕、那个背影……心里沉沉的像凝了个铁块,恨不得马上就去阿蕴庄。我急于弄明白的就是:穆老板与林蕖是否为一个人?如果眼前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么我所知道的阿蕴庄的故事都要从头诠释了。

在弄清一切之前,我不会告诉吕擎什么。我知道自己在内心深处对林蕖是挑剔的,同时又有说不出的深刻的敬畏;而吕擎,除了同样的敬畏,再就是深深的友谊——这也许只有用一个最直白俗滥的词儿才能形容:战斗的友谊……

我给陆阿果拨了一个电话。对方喜出望外,因为我还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她。她直接在电话上喊起来:“你可真沉得住气啊!你可真行啊!天底下哪有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

我把电话挂掉,然后就去了阿蕴庄。

陆阿果今天容光焕发,仿佛正准备了空前的盛情,要向一个青年时代就结下了不解之缘的异性彻底倾诉一番似的,一见面就眼窝发湿。咦,这样的人还会激动得泪水潸潸?我不信,可又不由得不信,因为她就是湿了眼窝嘛。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刚才在里屋用水龙头抹了一下眼睛,不过好像也大可不必。她伏在我的身上,推也推不掉,或者干脆是我不忍和不愿,就这样让其静静地待了三两分钟。没有办法,我今天说到底还是有求于她。她试着在我的脖子那儿轻轻咬着,然后又舔起来。尖尖的像猫舌一样的感觉,这似乎有点儿不可承受和继续。我伸手在她的下巴那儿一挑,她就仰起了脖子。这是惟一能够让她终止的动作。

她脸上的皱纹非常细小,再加上脂粉稍厚,不离得十分切近简直不易察觉。鼻梁有一个顽皮的漫洼,最后高高挑起。牙齿洁白,嘴微张,一副大嘴巴,让人想起某些歌星。她系得松松的缎子大襟领休闲装,自然而然地袒露出半个乳房。它们像使了某种魔法那样修挺,以至于我不得不认真看了两眼。她羞涩了,是训练有素的那种羞涩。她试图一手环住我的脖颈,然后将一只膝盖顶在沙发上,做成一个难以挣脱的架势,然后来一个深吻。一种陈年旧布的气味穿透香水和粉脂的层层防线,扑在我的鼻孔跟前。我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别的倒还可以通融。我把脖子转到一边,憋住了一口气说:

“还是让我们……好好待一会儿吧!让我们……拉拉过去的事情,拉拉工作的事情……”

陆阿果高兴了,拢一下头发,还拍拍手。我发现她的一对小手保养得很好,胖乎乎的。同时我又一次认定: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多了一些天真和单纯,瞧她做了至少十年女领班了吧,还这么容易地被我支应开。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像观察一件得意的作品似的,脸上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儿童般的欣悦。她问:“你不喝酒吗?来一杯白葡萄酒多好?”

我说:“我可没有你们——没有穆老板那些人的毛病。不过你喝我就陪你好了。”

3

我们谈往事,这是真的。只有回忆往昔的时候,我无法再将细致入微的算计加在她的身上了。对于流逝的青春岁月,一个过来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感叹而已。那片平原,林木,对于我们都一样满怀深情。不同的是她偶尔还要表现出极为特异的感受,或者说是邪癖,比如说到果园西部的沙滩,说到那里长得浓旺的一溜野椿树时,她立刻睁大了一双猫眼:“那种气味我可受不了,一点儿都受不了。”我问怎么了,她摇头:“受不了,就是受不了。我一闻这气味就得躺在那儿了,急得满沙滩打滚儿,恨不得立马找个好小伙子来搂搂我——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是真的,人和人不一样,我在那时候,你们可得铆着劲儿对我好才行……”

她呷着酒,牙齿有时在杯沿上搁一会儿,细细地观察我。我这时突然注意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好像已经整过了容,眼角像是被手术刀拉了一点儿,这就让人看上去有一种猫科动物的媚与魅,还有一股邪乎乎的劲头。她专心盯人的时候,嘴唇努着,下唇形成了一个又肥又艳的浓瓣儿,像一种北美进口的大红豆籽儿。“你说说怎么办吧!老天,一转眼儿就是二三十年,这真是开天大的玩笑啊!你说是吧!你说怎么办吧……”我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这个人的思维有一种极不连贯的特征,要捕捉她的准确意思十分不易——有一次我这样表示了,说与她对话常常感到有困难时,她就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这还不好办吗?你听不懂女人的话,就别听,只一个猛虎扑食下去,还不什么都结了?”对不起,我这会儿完全没有那样的食欲。

我的思绪终于还是转到了一个更紧迫的事情上来。我说:“你就没有照片什么的?我是说影集,咱们翻一翻多好!让我看看你这些年都是怎么生活的、每个时期什么样子;我特别想看你在阿蕴庄的照片,因为这里是你的杰作啊!”她立刻打断我的话:“别胡扯,这是首长的杰作。”“谁是‘首长’?”她握起小小的拳头在胸前摇晃着:“这就是首长。”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屋走去。大约磨蹭了有十几分钟,她才搬来一摞子相册。

翻看时,不经意间证实了我的一个判断:她真的做过整容手术。以前的眼角稍稍耷下一点,这就多了一份悍气。是的,记忆中的黄套袖是蛮吓人的。我忍不住好奇,还是一张张翻过了这些不同时期的照片。它们太多了,多到让人惊讶。各种环境都有,南南北北,大江大河。看来一个女人一旦泼辣起来不管不顾,的确会有翻江倒海的伟大力量。不过这种力量会随着姿色的衰败而日渐减弱。一个不道德的美人对社会是极为有害的——这个命题千万要深深地藏起来,公开说出来要倒大霉的……我不过是见景生情、有感而发而已;我不是一个概括力很强的理论家,所以别人也大可不必将我的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