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工(第2/2页)

她领着我们到了隔壁。那里的院门没关,女人喊了两声就走进去。

一会儿里面迎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眼神发僵,唯唯诺诺跟在女人身后。女人问他话,他听不清,原来耳朵有点儿聋;女人不耐烦了,伸手在他的头顶那儿使劲拍一下。

这一拍他什么都听得清了。

他哎哎应答,还倒水给我们喝,让我们到炕上坐。他的腰有点儿弯,端水时头要使劲扬起,但还算不得一个驼背,只是腰有毛病。

女人指着他的腰告诉我们,这是前些年出夫役开山洞的时候被石头砸伤的——“你想想,人都这样了还受得住那个‘断绳女’糟蹋?那个‘断绳女’是个馋痨,嫁到谁家就没命地吞下吃物,然后夜里疯浪得不让男人睡觉。她倒是强壮啊,一户一户吃足了,再来折腾人家男人。经了她的男人十个有八个要害虚喘病。你想想,五十多了,加紧搂抱女人又不能睡觉,那还了得?”

我应一声:“那了不得。”

梅子在后面捣了我一拳。

女人接着说:“老光棍这下完了。你看他的眼神发浑了,那都是哭的。他一连哭了六天。”

我心里酸酸的。我看着这个男人,目光停留在他的手上。这双手啊,骨节早已变形,每个骨节都有杏子大小。男人见我注视他的手,索性就伸过来,让我尽情地看。

梅子指着关节问:“这是怎么了?”

女人在一边告诉:“深冬腊月要在河里捞卵石,那是工地上要用哩,河水都冻着冰,一天一天在冰水里面掏,关节还不要冻坏啊。”

3

我们在屋里看着,女人轻手轻脚走动,快言快语说:“你们经多见广,给这个老光棍再找个女人吧。你别看他有病,家里富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领我们到了屋子另一间。原来那里有一个粮囤,里面装满了红薯干。老光棍睡的地方也同样令人称奇:一个大土炕,足足可以睡上一个班的战士。土炕上边是厚厚的茅草,上面铺了一块肮脏不堪的大羊皮。女人指着羊皮说:“谁有这样的好被子?那个‘断绳女’丧尽天良,盖着这么暖和的大皮被子还要跑。这样的被子往身上一裹,半夜像火炉一样暖和哩!”

老光棍关节鼓起的大手一推一推地在炕洞前比划着,告诉我们:

“架火,架火,冬天夜里还架火……”

我明白了,他是说每个夜晚这个土炕都被烧得暖烘烘的,再盖上那个羊皮被子,当然不会冷了……

从那个老光棍家里出来时,女人突然凑在我耳边问了一句:

“有‘小油鸡儿’吗?”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以为那是一种飞鸟。

“上一次我们南屋的那家住了两个城里人,他们走的时候送给拳头大的一个‘小油鸡儿’,一拧哇啦哇啦唱哩……”

我明白了,她说得太快,原来是“小收音机儿”!她想让我们也送她一个。梅子听明白了,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只说找找看。实际上我是在盘算送她点儿别的,因为我们随身只带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有点儿舍不得,一路上就靠它收听一些消息。这时候倒是梅子抢在前边应了一句:“我们回头就送给你!”

回到屋里,梅子把我们带来的惟一一台收音机送给了女人。女人欢天喜地跳了两下,一拧开关,里面立刻传出了播音员的声音。她拧了一会儿,有些不高兴:

“你这个‘鸡儿’怎么不会哇啦哇啦唱戏文?”

梅子给她重新调了波段,里面传出了歌唱的声音。她高兴了。

像在别的人家借宿一样,梅子总要向主人家问个不停。她不能当着房东的面就往笔记本上记,可她总要凭着记忆在睡前记到笔记本上。我很赞赏她的做法。

这一次女主人告诉了很多村子里的情况,这使我们知道了这个村子大约有二十多对夫妇是由中间人从山的那一边“弄来”的,现在大多过得很好。有两三户半路跑走了;还有一户人家跑走了不到一年,又重新回来了。女人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说了一句给人留下极深印象的话:

“有情人棒打不散哪!”

接着她解释说,只要是跑走再回来的女人,一定会安心过上一辈子好日月,从今以后什么也不能拆散他们了——“那叫‘回头女’啊,俺这里都知道,‘回头女’比什么都金贵哩!”

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你算不算‘回头女’呢?”

她的脸一下变了,有些不高兴:“我怎么能算‘回头女’呢?我又没跑过!”

……

我们在村里住了两夜,第三天一早要告别这户人家了。我们收拾背囊,盘算着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程:一口气翻过鼋山。

与这对夫妇分手时,我们照例要给他们酬谢,可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不收。女的按着怀里的收音机说:“天哩,这是做啥哩?只要路过村里别忘了俺这个门就好,那咱比什么都高兴哩!”

男的说:“是哩!是哩!……”

我看到梅子的眼角有些湿润。

我们走了很远,他们还站在门前招手。

就这样,我们与山里的一户好人家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