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秘(第2/2页)

“你说什么?”

“她结婚以后就会……我是说,她也许应该更好地准备一下。她从今以后就要天天和吕擎在一起了,我们这些朋友都会给甩到一边的。这多么可怕啊……”

我的心头蓦然一动。我回忆着,突然记起我和梅子结婚时,我们与阳子的关系也经历了一个奇特的过程……他当时很别扭,故意疏远我们,脾气也大了,整个人有点儿不可理喻——这样几年时间过去才渐渐复原,彼此才能像过去一样相处。我叹息一声,忍住了什么。我安慰他说:

“不会的,吴敏和吕擎就像我和梅子一样,对你都会一如既往的。”

阳子不语……我仍然在想当年的事情——我和梅子住到一起时,阳子好像遭受了一次突然而巨大打击。他后来忍不住对我说出了一种感觉:他当时觉得人世间有一种力量不可抗拒,它硬是把我和梅子从他身边扯走了。我听了多么惊讶,因为实际上我们与他在一块儿的时间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因为我们有了一个小窝,可以更好地招待他。但他来我们的新家并不愉快,虽然他什么也不说,可我们完全感觉得到这一点。后来他说:

“这儿是你们的家……”

“我们真希望你能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你们对我好我知道。可过去我和你、和梅子在一块儿,觉得大家都是平等的。大家都一样,我们玩起来自由自在……”

现在有什么不平等吗?他这种奇怪的感觉我没法体验。我无论那时还是现在,总试图去理解眼前这个奇怪的小伙子。我知道他的感觉敏锐而又准确。但我极力领悟,似乎只明白了一点点。他大概不愿意看到身边最好的一些朋友发生什么变化,哪怕是一点点的变化。眼下,吕擎和吴敏的结合对他而言又是一次生活中的跌宕。我似乎能明白这一点。

“我觉得自己一下又变成了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被朋友给遗弃了……”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3

我想起了我和梅子刚结婚不久,阳子生病的事情。那次他的病好像从表面看起来没有来由,其实是极力忍受的结果:他在抵御生活给予的冲击,竭尽全力,直到最后病倒。他与别人所不同的,是对我和梅子、对身边的朋友,有一种罕见的、深刻的依恋。这种特征、这种情感方式让人多么惊讶啊,但又的确是真实的。瞧,这样的一个朋友就在我的身边。我尽可能依照他的情感逻辑去思索:突然之间朋友中的两个组成了一个崭新的家庭,他们要朝夕相处了—— 一种长期形成的情感秩序、稳定而又习惯的秩序,就这样被一朝打破了。这使他无法接受。他的内心发生了紊乱,于是一时难以承受。那次他病得可怕,浑身滚烫、手脚哆嗦,医生一时也束手无策。他自己讲不清因为什么得病,症状是如此奇特。他在机关门诊部直躺了一个星期,稍微感觉好一点儿就挣扎着坐起,说要画画。谁劝阻都没有用,他只说要画画。我们给他取来纸和墨,看他胡乱涂抹,涂了什么谁也看不明白。有一次他画了一条路,那条路很远很远,直通天际;路上有一个人影,晃动、摇曳,像一根草一样消失了……他不愿把自己的病告诉父母,父母住在市区的另一端。他那时倒真的要以我们的小家为家了——我们给他熬药,劝他服药,像对一个不懂事的娃娃那样照料他……

眼前这个小伙子从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可只有我知道他是怎样的:过人的敏感、怪癖和脆弱。他这时真的需要我,需要和我在一块儿,待在枫树下倾诉一场。因为吕擎和吴敏的婚期正在挨近,对他来说,一个孤苦无告的特别的时刻又要来临了……他两手搓着:“每一次见到吴敏和吕擎在一块儿扯着手,拍一下肩膀,亲密地一笑,都有点儿受不了。当然,我知道他们迟早要结婚的。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那种结局里包含了某种很残酷的东西。我受不了。到底为什么我也讲不清。我试图阻止两个最好的朋友结合吗?当然一点儿都不是。可实际上又有一种类似的企图或倾向。它们在心底一旦出现,自己都无法控制。我很害怕……”

我想说这是一种怪癖,但不敢说出来。我只能告诉他:朋友当中又一个家庭组成了,让你和我、我们大家一起,为他们祝福吧……

阳子苦涩地笑,点头。我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废话。阳子有自己的一个独特世界。我不能理解的是,他那么聪慧,对各种各样的深奥或诡秘都能够理解,却惟独在眼前的事情上—— 一件多么常见的事情啊,变得难以理喻……最后,我鼓了鼓勇气,终于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你爱着吴敏吗?”

想不到阳子立刻回答:“当然爱。我也爱梅子。”

我的脸火辣辣的,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你能表述一下这种爱的性质吗?”

“没有性质,就是爱。我爱她们。我永远也不会背叛她们。”

“你喜欢吕擎吗?”

他生气地白了我一眼:“这还用问吗?我讨厌的人就不会和他在一起了。这种友谊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你喜欢吕擎,那就应该替他高兴。”

阳子表示了深深的怀疑,摇着头:“不,我觉得这太可怕了……”

“你觉得他们在一块儿不合适吗?”

“不,太合适了……所以太可怕了……”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觉得这很可怕。我爱他们两个人,真的,我很痛苦。我觉得我生命里的什么东西就快闷死了,它们要经历很长很长时间才能重新转活过来。我难过极了,我受不了……”

最后他提出,在吕擎结婚的这一段时间里,我能否陪他到远处去一次——最好就到我生活过的那个山区、那片平原上……他要去那里看一看,再亲手揍卢叔一顿解解气,等等。我告诉他卢叔早已没有了;至于阿雅,你或许还会看到……

我和阳子沿着一排枫树往前走去。太阳变红了。

人哪,生命啊,它有那么多隐秘——这让我们一生都不能穷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