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黑屋(第2/2页)

第一天,当我与做饭的那位老人谈起了口吃老教授时,他拍拍脑袋:

“噢,就是那个倔家伙吗?”

我点点头。

“不错,口吃。他一急起来脖子上就暴起一道道青筋。那个人才叫倔呢。上边的人要他写一份材料,他就是不写;上边的人问他话,他偏要反着答。你正过来答不就行了吗——他就要反着答。后来上边的人气急了,就揍他,揍,狠狠地揍。打掉了两颗牙。还是我的心好哇,我给他送饭的时候就送稀的。你知道,掉了牙的人嚼不动硬东西呀。”

“他关在这儿没人知道吗?亲人也不知道吗?”

“亲人?开始不知道,后来老教授得了重病……”

“什么病?”

“什么病?胡乱解溲!”

我明白那是大小便失禁,“这就通知了他家里人?”

“可不!要不谁给他收拾?不过有点儿晚了,去找他老伴,老伴已经不行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他的儿子离这里几千里远,这会儿正好儿媳妇回来看望公婆,有人就把她骗来了。谁知她一来就再也走不了啦。让儿媳侍候公爹可不是个办法。不过那个年头谁又顾得了这些?那个小媳妇——小伙子,我告诉你吧,你这辈子要能娶来那么个小媳妇也就算是得着了……”

我听下去,觉得全身发冷。

“哼,别看小人儿不大,浑身是劲儿,长得也好看。听说她在城里一个博物馆做事情。有人说那会儿她就是因为崇拜这个老教授,崇拜人家的学问,才跟上了他的儿子。这是胡说罢了。当然了,他儿子也准是个好小伙子。她给公爹擦洗身子,扶着他解溲,一天天累得什么似的,没有一点儿怨言。那些丧了良心的东西,看人家闺女长得好,动不动就伸手动脚,净说些下流话。我真想用铁匙把那些家伙的眼珠挖下来。你不知他们看人的眼神……人哪,坏起来不如野兽。”

老人完全是不经意地说出了一条真理,我想,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怀疑他的结论。

“后来,那些狗娘养的还不是把人家儿媳妇给糟蹋了。其实早就糟蹋了。她忍着羞辱,因为要活着侍候公爹。大约又待了一个来月的工夫,老教授就死了。老教授一死,他的儿媳也吃了药死在老人身边……她是跪着死的。”

……

这就是当年一个目击者的口述。这一切在我听来都如同发生在眼前。我没有遗漏一个细节、一句话,仔仔细细全记下来。

第二天老人领我去看监禁老教授的那间黑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小屋子实际上只是锅炉房的一角,它用土坯间隔而成,另一边就是看守住的地方。老人指着土坯上的通洞说:“看见了吧?这些通洞还在,当年那些家伙就从这儿往里望。最可恶的是,老教授死了,儿媳妇也给折磨死了,他们还向上汇报,说正是因为他们看见了什么,那个闺女才羞死了……”

我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搓碎,发出了破裂的声音。整个过程我都一声不吭。眼前的这个小屋紧靠着锅炉烟囱垒成,挤得只剩下一点点空间,又没有通风处,可以想见这里的夏天会怎样,那一定像个大蒸笼。

“那年夏天老教授和他的儿媳就关在这间屋子里——他们故意让两人在一块儿,故意往锅炉房里塞煤火,因为农场有个小作坊需要蒸气……住在这儿的人天天湿淋淋的,要想不给闷死热死,就得不停地喝水、冲洗。人哪,什么恶事都做得出。小伙子你千万不要随便相信人。你如果听进了我老头子的这句话,才算没有白来一场!”

这是一位老人最终的结论。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抚摸着这伤痕累累的墙壁。不知是什么把这些墙壁砸成了一个个凹痕。凹痕里有一些深色的东西,它们是凝住的血汁吗?这一间屋子应该让柏慧来看看,让梅子和我的朋友们来看看……

离开时,我在那些凹痕上砸了一拳。

还剩下了一点儿时间,太阳还没有落山。胸口被塞得满满的,我想快些出去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