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2页)

“你太孤单了。我觉得你在这片园子里,无论怎么说,还是太寂寞了。你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你也许需要一大帮朋友,可惜他们离你那么远。”

我听着。我不知这是她的一种真实判断、一种忧虑,还是话中有话?难道我们之间,我们的那个夜晚、我的不顾一切的迷恋,全是因为这种告别了城里朋友的“孤寂”所致?不,你知道事实上完全不是。更真实的情形是,对我来说,这片园子和你早就构成了一种深刻的、双重的吸引——这是从那次初识开始的。我几次想将这些话一吐为快,几次又忍住。这些深藏心底的隐秘,即便在那个夜晚都未曾吐露,以后也就很难说到了。我经过了那样的一夜,开始明白什么叫“饮鸩止渴”:至爱与迷恋等同于不可救药之毒,从此深入骨髓,我将不再有一丝转活的机会。我将在绵绵不绝的思念之中、沉湎之中死去。在今后的日子里,我的魂灵将幸福而又不幸地漫游下去,在余生的旅途上,在一切我们曾经流连过的地方,耽搁或游走。我断断续续、自语一样说道: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武早为什么会那样……”

肖潇随我重复一个名字:“武早……”

“他今生都不会康复。”

“天哪,他会的。”她握起我的手。

“他也许会从墙里走出来,可是只要还有记忆,他就不会康复。”

肖潇站到窗前一会儿,又靠近过来。这屋里很静。我这一段才发现,只要她来到了这儿,其他人很快就会离开。包括罗玲,他们都想让我们俩有单独说话的时间——这是我得病以来刚刚注意到的一个现象。眼前的肖潇却未有一丝不安和羞涩,落落大方。这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啊。我这会儿又记起了她的许诺——不,那是我们共同的约定:今后她要待我像一个兄长——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兄长……这是怎样的情分,又需要怎样的适应和理解。我看着屋顶说:

“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矛盾过、犹豫过。这些夜里再也睡不好了。我知道这样煎熬下去会有什么结果。睡不着,吃安眠药也没用——奇怪的是那样反倒让我更精神。有时我半夜离开屋子,在葡萄园里走着。有的鸟儿被惊起来,它们扑棱棱飞走了,就飞向了园艺场的方向。我的思路也给牵到了你那一边——我想自己这会儿变成一只鸟该有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自由地飞到你的窗前了。你到底年轻,有更健康的神经,一个人住在这儿,远离父母和家庭,竟然生活得那么好,有滋有味儿的。比如说你一天到晚那么愉快,还常常弹琴,唱一支歌……”

肖潇故意打断我的话:“我真的愉快!我现在有了一位兄长,还有一群可爱的娃娃。我一看到他们红苹果似的脸庞,什么忧愁都没有了。你看看他们两汪清水似的眼睛,弯弯的眉毛,娇嫩娇嫩的小脸蛋,你会想:人生多么好啊,这里的一切多么好啊……”

我在想她的话。是的,她和孩子在一起——任何动物在幼小的时候都是那么美。我看到那些刚刚羽毛丰满的小鸟,像肉团团似的小鸡小鸭,它们都很美;特别是刚刚学会奔跑的拳头大的野兔,让人又疼又爱;胖胖的小狗,走起来一晃一晃站不稳的样子,看它们灰色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头,再看看它们软和和的绒毛,还有那个可笑的、饱鼓鼓的肚子……它们能够唤起你多少柔情,让你充满了爱。这是当然的。问题是她真的像看上去那样轻松吗?一个人永远和孩子们在一起,就能够有效地挽留自己的童年吗?

大概我今生最大的缺憾,就是过早地离开了童年——我的心里装满了沉沉的黄沙,使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告别了欢畅和跳跃。仅仅依靠美好的回忆,这是远远不够的;除此而外,我更多地依赖劳动,依赖劳动的汗水冲走心上的沉郁。我的不安和焦躁也只有在劳动中分解和遗忘。劳动是永恒的,劳动就是希望和粮食。可是除此之外,其他呢?那个夜晚呢?我怎么办?我仍然只能求助于劳动吗?

我无法回答……

3

当谈话停止时,我就闭上了眼睛。我的思绪一霎时就能跑得很远,沉入遥远的往事。不知怎么,各种各样的思念很快从四面八方把我围拢……我的牵挂是那么多,我在病榻上回想起的是那么多。在这场冬眠里,我几乎不吃不喝,就靠回忆和思念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我回想又痛苦又幸福的学生时期,回想了我的友谊——被扬弃和被珍藏了的各种各样的友谊,还有我的铭心刻骨的关于爱的纪念;我的无数次的被中伤、被欺骗、被可怕地出卖……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严厉地责备过自己,可有时候我又的确找不到什么理由。我想请求原谅,可是找不到根据。如果我伤害了你们,如果我伤害了你,如果我真正负有责任,那么我将严厉地惩处自己——可是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一个依据……人哪,只要是一个人,就必得承认自己有顽劣的一面,不可理喻的一面。发脾气、暴躁、毫无来由地发火……你回忆一下,回忆吧!即便对你至亲至爱的母亲,那个无比慈祥、对你千疼万爱的母亲,对你一夜一夜牵挂、愁白了头发的母亲,你是否也呵斥过她?是否也毫无来由地责备过她、埋怨过她,使她泪眼汪汪?我们对自己的母亲尚且会这样,那么对路人、对朋友、对兄弟、对身边的人呢?让我们彼此都如此追索,寻找这种不近情理、指认这种丑恶和残酷吧!让我们在安静的时刻里去自我责备吧!让我们去寻找自己身上不可原宥的一切……那个夜晚我们手扯手地往前,在呼鸣的北风里竟然一丝都不觉得冷,站在一块儿,无所不谈。一颗心,一双手,都是滚烫的。你的眼睛啊,像深深的湖水一样闪亮。我吻你的眼睛,你后颈上柔柔的毛发,让你像小猫一样用力地缩起脖子。我们走啊走啊,离那片园林终于不远了……无论何时回忆起这些,我都会感激和沉醉。我不知道一个生命还可以经历这样的恩惠和考验——不错,它也是一种考验……我请肖潇讲一些故事,讲一些自己的故事、特别是童年的故事。

肖潇讲的时候,我听得很用心也很愉快,可是后来却再次陷入了沉思默想,思路再也不能保持开始的清晰。最初我还可以与她的故事共鸣,后来思绪就混乱起来,再后来就开始了自言自语。肖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得不停止叙说。可她不愿打断我。

我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吐出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好像要去矫正自己证明自己……我说我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条:你看园子里刚刚垒好的地垄,它们用锹拍过,用耙子耙过,一排排的葡萄架,白色的石桩。你远远地看一眼,会觉得它像手工绣成的织锦。不过你会遗忘的,那时它们很快就会荒芜——条理只是人绷紧了心弦的那一会儿。你要一直绷紧心弦——可谁也不能总是这样绷着,你稍一放松它也就混乱了。我们只得任其自然,不敢责备荒芜——多少人责备荒芜,那是荒唐的。荒芜实际上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荒芜可不是一个道德概念,荒芜就是荒芜……我们也不能让梦境停留——梦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它是晃动的、短暂的。它本身只是幻觉,是人的一种幻想。强烈的思念,巨大的热情,滚烫滚烫,像火山爆发时的红色岩浆往前滚流,一切都被它们融化了——不过它们最终还是要冷却——勤劳的人不要厌弃百无聊赖的人,清晰的人也不要嘲笑满口梦呓的人。因为这不过是又一次走进了荒芜,荒芜可不是一个道德概念。武早就是一个失去条理的人,他也同样可爱;象兰头脑明晰,人又美丽,好像幸运的男人都该去爱她似的……象兰那么美丽,可我觉得她就没有武早可爱。那个天才的酿酒师在我眼里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男子汉,刚劲有力。尽管有时头脑陷入了荒芜,他还是了不起——那是一种伟大的荒芜。我觉得我们俩才是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清晰,一起紊乱。我们应该和着一个节拍在大地上舞蹈,一直向北……海浪也在舞蹈,我们要在大海边上跳舞,你看那一群群拉网的人,他们呼喊的号子就是最强烈的音乐,节奏分明。那震响在荒野和大海分界线上的强烈音乐啊,美妙绝伦。还有天上的闪电、雷声,那是彩色的音乐。那种音乐不仅有颜色、有激光,还有气味——就是如今最流行的“气味音乐”。轰轰的雷声响过,雨点——音乐的细丝扫过整个天宇,然后你就可以嗅到一种甜丝丝的气味。那种气味清新甘美。这是老天爷的音乐。让我们大家手扯手,拐子四哥、鼓额、肖明子、罗玲,所有人都手扯手,围成一圈,围着天底下最大的一堆篝火——太阳——跳个不停……肖潇握住我的手,大睁着双眼。她又一次被我的呓语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