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山口(第2/2页)

进了拱门,里面冷冷清清,好像偌大的园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守园的是一个老人,白发苍苍,满脸深皱,这时见了我们似乎有点高兴。他迎上来,陪着我们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告诉:这并不是最大的陵园,最大的还在东边哩,在荆山北面二十里的地方。他说这里的陵园只埋下了当年在这个山口死去的人。

我告诉他我们两个就是刚刚从山口翻过来的,老人像发现了什么奇迹似的,退开一步端量我们。他大概原以为我们是去山口的凭吊者吧,当弄明白我们是到林河和白河两岸的那些村庄里去的,就不做声了。他停了一会儿说:“当年就为了守住这个山口,我们死了上千人哪。”

他看了看我们惊讶的神色,无奈地长叹一声。

看得出,他一个人在这儿很寂寥,而且有一种久久压抑着的情绪,有些愤愤不平。不出所料,他没有留给我们更多一点的思考时间,就尽起了自己的职分,以一个目击者和守陵人的双重身份,不停地向访客讲叙起来。

“当年能不能守住这个山口,那事才大哩。你们看到的荆山南南北北河套子里的那些村庄,还有山北那些村庄,就是那里的老百姓推的推、扛的扛,为部队送粮草、送子弹,连十几岁的孩子都出伕了。战斗一打响的时候,上级说:往这个山口过的敌人只有两个团,收拾两个团,我们的队伍再加上民兵,足够用的啦;再说我们是守,敌人是攻。可后来你猜怎么着?我们这里出了个败类,就是当地的大财东,叫青爷。青爷不光在这里有山峦,在大城里也有买卖,有钱庄和工厂。你们看到的这一片山林过去有一半是他的。他在战争一开始就拉起了一支队伍,跟我们做对头。守山的在那儿打了两天两夜,敌人没有攻上来。第三天,青爷的队伍神不知鬼不觉顺着荆山西边那个山坳冲上来了。这是我们没有提防的。这个败类比蛇蝎还毒,他知道,要是我们的队伍得了天下,他青爷的地盘就没了,这片山峦也保不住。要不他就红了眼跟上干?这一来咱的队伍苦了。打到最后,那个山口的每一块石头上都躺了人,血水把山土都泡透了半尺深。你们看见山坡上的树木长多么旺了吧?那是人血泡的……”

武早低下头。我一声不吭。

“死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十几岁二十岁的孩子,顶多也不过三十来岁。他们参加这场战斗前还是些庄稼小伙子哩,从小吃地瓜干、吃树皮菜叶、吃观音土长大。不过他们登山登惯了,筋骨硬,腿也灵便。就仗着年纪好啊。当年我在村里是一个出伕队队长,记得俺村里有一个小伙子叫连城,二十岁上娶了个媳妇,因为要跟上队伍走,就趁着走前这段工夫娶下了家口。原先说好了住上半月二十天队伍才开拔,可他刚娶了媳妇第二天就来了命令:走。媳妇搂着他哭,他也搂着媳妇哭。村长劝连城说:‘走吧走吧,打仗要紧。保家园保江山哩,媳妇这东西搂一宿也就中了。’就这样催逼着两个人生生分开。队伍直开到荆山口上,在那里垒了石头、挖了坑等着敌人,准备来了就揍。那一回连城就死在山口上,最后连个尸首也没找见。你看看,他的媳妇如今成了老太婆了,拉扯着一个孩子,不知是连城还是别人的——她一辈子再也没找男人,如今就住在北边那个小村里,逢年过节就到陵园里来喊啊叫啊,说给连城送吃的来了。哪里找连城去?”

老人说着叹起了气。我和武早看着这石碑上刻的一行行名字……老人问接上还往哪里走?我们说要顺着那条断裂带一直往东往北,最后改乘汽车。老人说:“你们到了城里不要忘了去看一个好地方啊。”

他铁青着脸,见我们不明白,又说:“我刚才讲的青爷你们听见了吗?”

我点点头。

“那家伙当年腊月和儿子坐船跑了,到了海外。在海外,人家还是青爷,发了大财,前些年又回来了,他还真敢回来!他身上净是咱庄里人的血,我想拿刀把他捅了。那一天我一宿睡不着,天亮就准备刀。我忘不了这儿躺着的十几岁二十几岁上千个庄稼孩子。可是不知谁报告了上级,上级立马来找我。他们想捆我。到后来我就骂起来,他们把我关在一个黑屋里。因为那一天青爷父子俩由上级陪着,正好要到这大山里转悠。哼,他们都坐着小轿车,小轿车开不进来,就坐一种嘭嗒嘭嗒响的小帆布罩子车。就这么一直到了山腰底下。他看什么?他在看过去自家的山林。那些当官的点头哈腰,为什么?还不就为了人家腰里那几个臭钱?人家捐了钱,在城里建起了一座疗养院、一座学校,都是红顶小楼。好多外地人来了,到那里参观——你们可不要忘了去看看,那儿的红屋顶是用咱上千庄稼娃儿的血染成的。听说青爷和他儿子回来那一天,好多人还在街上迎接呢。小楼盖起来,专门让青爷回来一趟,用剪子剪绸布、放了鞭炮。我气病了一场,这刀子没有捅在青爷身上,到后来就把这刀子一折两半,埋在松树底下,就是那棵!”

老人指指石碑旁边的松树。

武早又咕哝起来,低着头,谁也听不明白他咕哝了些什么。他的拳头握起来,在胸口那儿颤抖。他的一双眼睛有些茫然,转过身去,像在寻找东西……

我们离开了烈士陵园。天黑前我们就能见到那条赫赫有名的大断裂了——它是纵贯我国东部的规模最大、活动时间最长、活动强度和切割深度最大的一条巨型断裂,走向为北北东。我想所有到南部山区来的人,如果不亲眼看一看这条断裂带,那可是太亏了。

武早的背有点弓,他一直走在我的前面,一声不吭。他那弓起的厚厚的背部,好像驮着什么可怕的沉重。我喊武早,喊了两声他都没有听见。他仍然自言自语,一会儿抬起头,茫然无定的目光搜索着浓浓的雾霭以及雾霭里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