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5页)

她拍拍炕沿让我坐。炕上摊着没有收起的被子,很脏很旧,露出发黑的棉絮。炕席子上有黏糊糊的东西,像是一些地瓜糊糊——平原上的人要在炕上围拢吃饭,中间摆一个矮矮的炕桌……我坐在那儿,听着下面哗啦哗啦弄水。一会儿她把水端过来。水碗黑乎乎的,满是指头印。我接过来。的确是茶水,碗里泛着很大的茶叶。她搓着手站在炕下说:

“俺家可是喝茶的老户,俺家包亮,就是学忠他爹,一年到头杀猪,肚里油水多,要不喝茶,这会儿还不知胖成什么样哩。俺家这个男人哪,一辈子就靠个手艺吃饭,村里人都说他手狠心善——不过心眼好的人就得受欺负,你看看,学校里死了个学生,弄来弄去还要推到我们身上。俺这个孩子从小不干一点儿坏事,就知道跟在他爹后头转,学着揪猪腿,十几岁上就会给猪放血,是把干活的好手。俺跟姓骆的两家无冤无仇,还能做下那事?廖家人多歹毒,把死人的事儿一下栽到俺头上。前几天公安局找上门来了,盘问那个细。这成心是想弄塌俺的日子啊。作孽啊,他们念了书,心里有了鬼道道,就祸害起庄稼人——庄稼人有什么法儿?逼急了还不就是跟他们拼上?最后大不了一死,跟杀猪一样,一放血一蹬腿就完了。实在没了法儿,咱又能怎么办?你说是不是?你要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看,我到这会儿还没问大兄弟叫什么名啦……”

我告诉了她。

“噢。是宁家大兄弟。我知道你是廖家亲戚,自然向着廖家。不过但凡是人总要说句公道话吧。你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主儿吧?该不是那些两嘴一张一闭白吃饭的酸臭物件——俺看你没戴眼镜,衣兜上也没插水笔。不过你也不像个做粗活的人,这个俺一看就知道。你要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就该明白:天底下就数庄稼人过日子不易哩,躲事都躲不迭,最怕的是身上招官司啊……”

正说着院门响了,她立刻转身出去喊了一声:

“包亮啊——家来!人家老宁大兄弟来了。他是廖家亲戚,给廖家说事儿来了。有话好好说,别对人咋咋呼呼,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先把手上的血洗一洗……”

原来她男人回来了。这个汉子低头走进院子,谁也不看,解下油布围裙,又扑通一声把什么扔在屋角,铁青着脸,弯下腰在铁盆里细细搓手。我发现他的背上都沾了血,胳膊上也有一些血,可能正在工作就被喊来了。

包学忠从窗外往里望。他手里捏了一条生肉,一边看一边往嘴里塞。我愣住了。赶过来的女人又喊:

“小忠我叫你偷肉吃,公司看见了剥你的皮!”

吃生肉的孩子把脖子一缩,弯着腰跑了。

包亮洗完了手站起来。这个人并不太胖,中等个子,好像满身都由结实有力的筋脉组成。我想这是一个干练有力的人,做起活来一定是把好手。

包亮一开口说话稍微有点口吃,甚至还有点木讷,仰着脸:“你来替、替廖家说事儿?廖家怎么自己不来?你这会儿能主得了人家的事儿吗?”

“他们病了,我替他们来这儿也一样。我今天主要是想来作个解释……”

“来解决事情?”

“不,来解释一下……”

“噢,你想给他们洗刷,你洗得干……干净吗?”

我不知道“洗刷”什么,无言以对。看来跟他讲话也很困难。我琢磨着怎样说更好,就想从头说起:“……事情是这样的,他的孩子眼看着一个最好的同学死在自己怀里,受了很大的刺激,一时神经错乱了。廖若的病很重,这是明明白白的,谁都看得出来的。这样的情况下他说包学忠干了什么,是决不能作为依据的。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这只是一种错觉。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时你要亲自听听那孩子说话就会知道,他已经前言不搭后语。所以千万不能较真,再说他们都是好同学好朋友。请一定不要让包学忠再到廖家去闹了,这样会对廖若造成更大的伤害,对两家都不好……”

“对我们不好?那我们等着人家警察进门铐起来才好?”包亮说着往前上了一步,做了个戴手铐的动作。他的两眼鼓得溜圆。

“不会那么严重,事实毕竟是事实,这一点随便一个人就会看得出:廖若已经精神失常了,他当时正处于非常时期,看人眼睛都发直……”

“他发直!他鬼着哩。你说他是个直心眼儿,那我们就成了、成了弯弯肠子啦?”

我叹了口气,“您看,廖若当时并没有说包学忠一个人做了那事儿,而是说自己也参加了。他如果真有害人之心,那就不会把自己也扯进去。”

“天哩!”包亮把手一甩:“鬼呀,这才鬼呀。他只说跟我们家学忠掺合了一、一块儿,可没说主犯是谁。是谁?到头来还不是学忠?杀猪人的孩子嘛!再说人家还占了个主动揭发的光,将来抓到局子、局子里去,砰一枪把学忠打死,他也顶多铐个三年二载,这个分量谁不、不明白?就算俺是庄稼人,是土里刨食的人,也不能糊涂到这、这般田地……”

女人拍着手逼过来:“就是呀,就是呀。俺家包亮说得对哩。俺家包亮凭手艺吃饭,从不做对不起人的事儿,宁让人欺,也不敢惹人。看看老实了一辈子,这会儿让天上掉下来的石头把头砸了个大窟窿。俺好生生过着,谁想到让人反咬一口,警察也招了来。没毛病人家警察来干什么?邻居家探头竖脑往咱这儿瞅,你让咱的老脸往哪儿搁?俺这孩儿别说杀人了,别说祸害同学了,他连学校都懒得去。忠儿忠儿,”她说着喊起来,“来哩忠儿!”

刚刚吃完生肉的包学忠甩着头走进来,大眼一翻一翻,露出很大的眼白。他直直地看着父母。

女人指着我:“你跟这个大兄弟说说,你一年才上几回学?还不是一天到晚跟上你爸做帮手?”

包学忠狠狠瞥来一眼,坐到一边去了。

女人又拍着手:“俺包家往前数上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廖家亲戚啊,你或许是个心里透亮的人,或许念过一些古书,不能不知道——俺的先人是‘老包’,就是有名的包青天哪;‘包大人’在开封府谁不知道?俺是‘包大人’的后人哩,还能做出那样的下作事儿?”

我再也忍不住,我知道这可能是别人拿他们开玩笑,他们自己倒当了真。我笑了出来。

包亮说:“你也不用笑,女人说话没有准头,不过还真让、让俺女人说准了。不信你去问、问俺公司里人,谁不说俺是‘老包’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