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寻(第2/4页)

村名形成的原因很多:某一趣事、人物,都可以成为一个名字;它是一种取代、一种迁就和一种认同。一个符号就能把事情讲个清楚明白,透露出传统、秘密和渊源。眼前是“柳棍”,走在街巷上,就想找到很多的柳树——结果相反,这里的白杨和榆树居多,大半是苍榆,只有很少的几株旱柳。还有几棵抱栎,一棵青冈树,都属壳斗科,样子与以前看到的檬栎和柞树非常相似,它们的种子富含淀粉,在饥饿的年代里就成为穷人的美食。长得最旺的一种树木是加拿大杨——它在很多村庄里都长得油旺旺的。这种树木质疏松,没有太大的用处,不过在贫瘠的土地上总是活得很好。这是源于欧洲的一个杂交品种,在这个平原上刚一落脚就迅速繁衍开来,成了穷人的树。

我径直走到那个窄窄的巷子里,寻找那棵大槐树旁边的人家。迈进巷口,脚步开始变得沉重,心里却一阵高兴。我想立刻见到鼓额……几年前也是这样,那次我在这儿受到了热情的、小心翼翼的迎接。还是那扇黑乎乎的小门,小门的左边一扇朽掉了一角。我敲门,没有反应,后来才发现门上挂了一把大锁。我站了片刻,又在门前徘徊了几步——我想他们可能出门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我把背囊摘下坐了。大约过了一小时左右,我终于想起问问邻居:前前后后几户人家全都一样,户户大门紧闭。我不得不重返街巷,去找那些晒太阳的老人。他们都不知道谁叫“鼓额”,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是我们小茅屋为她取的外号!我说就是那个在海边做工的小姑娘……一个老人睁开大眼:“噢,他们家呀,锁门了。”

“是的。人呢?”

“你是哪来的?”

“我就是那个园子里的人,回来找她。”

“噢哟,那么说你就是东家了。”

我只得点点头。

一个老人把烟锅从嘴里抽出来又插进去,用力吸了几口,忙里偷闲地吞咽着一股香喷喷的浓烟:“田里事情靠不住,天旱庄稼不收,地给开矿的人毁啦,庄里人就一拨拨往南去了。”

“往南?您老说的是哪儿啊?”

“南边山里有些矿主,他们都来咱平原上雇人哩。都去拼命挣大钱了。”

一边的一个老婆婆接过话头:“庄里年轻人都出去啦,有的往西,有的往南……”

我觉得她好像故意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东南西北的,我到哪里去找这个小姑娘啊?我进一步询问鼓额一家可能去的地方,没一个人敢肯定。一会儿,一个老头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烟杆上坠着一个很大的皮革烟袋荷包,四下悠动着:

“你说的这一家我琢磨是往南去了。他们大半是跟着大流入了山。开矿的人多哩,这样矿那样矿,咱也弄不清是什么矿……”

我又打听了街巷上的几帮人,他们都说鼓额一家大约是到南边开矿去了。我告别了这个村子——巷口的人在我离开的那一会儿都站起来,盯着我脊背上的背囊,传来一句句议论:“看看这个人吧,也是个苦命汉子,赶路还背那么一个大家伙,累不累死!”“就是,看去也有一把年纪了,还是在外边痴跑野拉,不易哩。”“不易哩,干啥都不易哩!”

我不禁回头望去。这些年纪稍大的男人和女人在阳光下抄着手,有的光着头,有的戴着黑色线绠帽……

3

向南走了四五华里,踏向了沟渠旁的一条泥路,沿着它进山。所有村庄都不再停留,脚步变得急促了。随着往前,地势在加高——再往前走十几华里,就可以看到那片起伏的丘陵了。太阳越来越大,它很快就要向西沉落。我想抓紧这段时间赶到丘陵下边,找个河湾谷地夜宿。很久了,我没有在野外独自面对一天繁星了。我实在不愿打扰这些村子,今夜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天眼看就黑了,道路开始变得模糊。我望了望四周,发现渠边路旁显然不宜过夜。背囊里有吃的东西,我想在路边笼一堆火,煮一点热水。前面有一个黑影在活动,走近了才看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提着篮子,正低头在沟底采集什么,一见了我就停住了。这时我才看清,原来这沟底没有水,老太太正在下边采集那些刚刚长成的地肤菜。我向老人打听:“大娘,从这儿往山上去还有多远?”

老人理理头发,望一望,又回头仔细看我:“上山?那你得走到半夜哩。就一个人?”

“就我自己。”

“听口音你不是咱这围遭儿的。唉,这年头走路不比过去啦,别行夜路。”

“这个我倒不怕,我只想快点赶到山里去。”

“你家在山里吗?”

我还没答话,老人就劝:“一大早再走吧,天一黑没法爬山哩。”

我犹豫着。我不过想离村子稍远一些,在山地边上过夜。我收回目光,看这条水渠——渠的另一面、那一片灌木旁似乎不失为一个选择。这样想着就把背囊摘下来。老人答过我的话就继续做活了,我也顺手帮老人揪起了地肤菜。一股青生气怪好闻的,一会儿手就染绿了。篮子满了。她站起来,拍拍衣襟。

我开始打开背囊,抖开那顶帐篷。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老人又转回来了。我一眼看到了一头白发在微风中拂动。

老人好奇地看着我摆弄帐篷,说:“就这么过夜?”

我说是啊。老人臂弯里还挽着那个篮子,蹲下看着,脸上笑吟吟的。她说:“你这是要搭个小屋啊。要不嫌弃,到咱家里宿下吧——离这里也不远。”

我有点犹豫。我只想在野外听着蛐蛐入眠,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老太太又说:“你只要别嫌弃就好。前些年那些‘拉练’的学生娃儿就在俺家住过,俺就做这菜给他们吃,他们跟这叫‘忆苦饭’哩。其实苦个什么……”

老人说的大概是很早以前徒步进京的红卫兵吧?我这样想着,问:“他们衣袖上都戴个红袖章吧?”

“是呀,腰上还捆着皮带。那些学生娃儿怪俊哩,姑娘小子个个水光溜滑,只不怕走长路哩。”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人还记这么清楚。我那时正好在大山里流浪,那也是另一种长路啊……我把打开的帐篷叠好,重新装入了背囊。跟她往前走时,我开了一句玩笑:“老妈妈,你敢领一个生人回家吗?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

“天哩,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坏人。再说坏人咱认得哩。”

“坏人脸上又没有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