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10页)

终于有一天,一只小手递过来了。一只小小的、软软乎乎的手。这小手伸过来,递到我的手里,说:麻沙沙的。

这是一个小姑娘。最早,小姑娘只是在门门站着,那脚步声稍远,后来她走近了,走到我的病床前,把小手递给我。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五岁,嘴里也总爱说一句话:麻沙沙的。

这是最早给我带来快乐、并使我转移疼痛的一个小女孩儿。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明白“麻沙沙”是什么意思?我像童年里品尝一个小糖豆似的,总在心里咂摸“麻沙沙”这三个字。一次次地去猜,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我就叫她“玛莎”。一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我说:玛莎,你过来。

玛莎就过来了。她很乖,把她的小手递到我心里,让我握一会儿……她的手很小,很软,指头肚儿光光的,肉乎乎的,像是一块软玉。我看不见,就想,这小女孩一定很漂亮。而后她趴在我的脸前,看—会儿,说:麻沙沙的。

她一这么说,我就笑了。

有时候,小玛莎在过道里走着走着,“咚”的一下,接着“哇”一声哭起来。我便知道,这准是她又撞在墙上了。心里的泪涌上来。

一直到两个月后,我第二次拆了线,去掉了眼上的纱布,露出一只眼来……我才知道,这小姑娘果然像鲜花一样漂亮。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童裙,白袜子,红色的小皮鞋,有两只水灵灵的眼睛,苹果一样的小脸儿,就像是从童话里走出的小公主一样,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健康……可就是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脑袋里却长了一个小瘤子。这个长在脑袋里的小瘤子压迫住了她的视神经,她看不见,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常常,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撞在墙上。她的妈妈一脸愁容,说:孩子太小,不能做开颅手术,只能保守治疗……等她长大了,还不知道怎么样。

是啊,这么小的孩子,你说她招谁惹谁了?这时候,我才明白,“麻沙沙”是一个孩子对眼前事物的准确表达。

而后,每当她走过我的病床前,我都会叫上一声:玛莎。

玛莎的小脸扭过来,笑着,像葵花一样,说:麻沙沙的。

我也说:麻沙沙的。

玛莎说:伯伯,你开颅了么?

我说:你呢?

玛莎说:黄医生说,九岁。我九岁开颅。

我眼角一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孩子告诉我,希望还在。

后来,第一次手术不成功,我又做了第二次手术。

当我试着用一只眼睛去看人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原以为,一只眼和两只眼,是没有差别的。最初,我并没有感觉到差别。下了病床,揭开一只眼的纱布后,天还是蓝的……只是后来我才发现,我缺了一种叫做“交叉视角”的东西。也就是说,缺的是一种视力的自我校正与平衡,灯光是双影,太阳两个,凡是有光的地方都是双的,重影儿……还有无边的恐惧。因为医生告诉我一个词儿,他加重语气说:“交叉感染”你懂么?一旦交叉感染,你的两只眼都完了。

说实话,我害怕交叉感染。那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这四个字,我怕极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交叉感染的厄运会降临在我的头上……

拆了一只眼上的纱布后,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病房外边的花坛旁,仰望星空。心想,也许哪一天,我就再也看不到了。在城市的夜空里,天是灰的,星星很远,在灰里藏着,你得找,用心去找。我望着夜空,一颗一颗地在天上找星星。找一颗,再找一颗……每找到一颗,心里就会生出一股爱意。多好,星星。那北斗七星,我怎么也找不全,有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勺儿”,却找不全“把儿”。

白天里,我也常常坐在那里—个人发愣。这时候,我望望东边,东边是内科病房,那里边走出来的病人,要么是黄瘦,一脸黄皮,肚子鼓着;要么是一人腰上挂着一个特制的塑料袋,那是装粪便的,远远的,你就会闻到一股味,可怕的、接近死亡的气味;回过头来,再看西边,是心脑血管科,里边的病人大多是轮椅推出来的,也有的是一歪一歪地走,佝偻着手,咧着嘴,滴着涎水,活得很挣扎。医院里住的都是有病的人,这里的人最渴望的是健康……有时候,我会坐到很晚很晚。夜凉的时候,心也很凉。

有时候,我会试着想骆驼站在十八层大楼上往下跳时的感觉……他都想了些什么?我无法想象。骆驼是那么骄傲的—个人,怎么就狠下心跳下去了。骆驼是吃过很多苦的人。他只有一只胳膊,可他活得很坚韧。每每他用一只手开车的时候,也是他最放松、最自豪的时候。最近几年,他的爱好也变了。他喜欢好车,接连换了好几辆。骆驼最后买的那部车,是意大利产的兰博基尼,价值四百八十七万!可他一次也没坐过,至今还在车库里停放着……在他面前,好像所有的困难都是不困难。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必是拿下!

可他为什么非要跳下去呢?他摆平了那么多事情。这一次,他怎么就……我真是想不明白。有时,我甚至觉得,我还不如他呢。死,对他来说,是完结。可我呢,路还要走下去,还有可能面临一世的黑暗。

……我的思绪一直是飘忽不定的。

还有的时候,我还会想起童年的那些时光。那日子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闪现。每每,在睡梦中,总觉得有人在喊我。一夜一夜,我听见有人在喊:孩儿,回来吧。孩儿,回来吧。

我怀念家乡的牛毛细雨,就那种密密、绵绵、无声、像牛毛一样的细雨。扎在身上的时候,软绵绵的。如果更准确地说,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润,是一丝儿一丝儿的润意。就像人们说的,没有声音,有一点点凉、一点点寒意、一点点含在雾气里的那种雨丝儿。当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时候,那雨一针一针地把你罩着,久了会有一点痒,真的,落在脸上的时候,有一点点湿意,凉意,很孩子气的痒意。而后,它一点点透,那湿气慢慢地浸润在你身上,等你跑回茅屋的时候,当你站在屋檐下的时候,回过身,你会发现,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丝才开始斜了,丝丝亮着。

我怀念瓦檐儿上的滴水。雨后初停,瓦檐儿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来,先还是密的连珠儿,而后就缓了,晶莹着,亮着,一嘟一嘟的,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一点点浓。当它滴下来的时候,在房前的黄土地上滴出一个一个的小圆坑。把地上的黄土砸成一个个正圆的沙窝状,那小圆坑一个一个地在房檐下排列着,先是“奔儿、奔儿”的,而后是“叭”声,再后是“啾”声,那声音是有琴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