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12页)

白天里,老杜依旧去挑尿。有人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问:老杜,你那信,给中央的信,写了么?这时候,老杜大约意识到了他的“帽子”,就含含糊糊地说:正斟酌呢。我得斟酌斟酌。那人说:是,那是。你这么大学问,给中央上书,可不是小事……老杜说:那是。路上再碰上谁,就有人打招呼说:老杜,夜里可早点吃饭,再给说说美国的事。美国,那啥子“丁”啊……老杜说:马丁,马丁.路德.金,是黑人领袖……

一天,当老杜挑完尿,又到大队部去看报纸(大队部里有一份《人民日报》)的时候,老姑父见了老杜,说:老杜,听说你要给中央写信?老杜一怔,说:我,我是说,那个啥,解放台湾……老姑父瞪了他一眼,摘下帽子,摸了摸他新剃的头,光头,什么也没有说。老杜脸色变了,连连点头说:知道。我知道。

这年冬天,到了下雪的时候,无梁村妇女们一个跟—个学,突然都围起了绛红色的围巾。那些在城里有亲戚的年轻姑娘,还专门托人从城里捎回了很艳的玫瑰红围巾。过年时,村街里走着一片红,石磙上晃着一片红……很喜庆。只有老杜不再围围巾了。他怕村里人说他。老杜的围巾束在了腰里,他说这样暖和些。

第三年,老杜由于表现好,就派到村里的小学教课去了。

老杜大概很愿意当教师。不知怎的,老杜突然就傲起来了。他特意到镇上去理了发,梳了个偏分式,还上了些头油,看上去明晃晃的。老杜再一次换上了他的四个兜的干部制服,脚上换了一双皮鞋,那皮鞋原来一直在箱子里放着,还是双三接头的,他咔咔地走在学校院门口,引了很多孩子看他的脚。老杜扶了扶眼镜,说:同学们早……我们都愣愣地望着他,一时像傻了似的,肃然起敬。

当治保主任在学校门口碰上老杜的时候,他“哟”了一声,眼珠子瞪得像是要飞出来,他说:老杜,蚂蚁上树了?还穿上皮嘎了?神气呀。

老杜不好意思了,赶忙解释说:主任,给学生上课,那个……得注重仪表。

治保主任看着他,说:哈?一表?啥子表?

老杜郑重地说:我作为教师,仪表要整洁。

治保主任手一背,鼻子里哼一声,说:好,一表好。你这人哪,一表,那就……一表吧。还有,你不是要上书么?到时候,老蔡说了,得审审。

老杜哑了。

当年,小学校长苗国安也是无梁的女婿。当他在校长室第一眼看见老杜时,竟有些手忙脚乱。他先是下意识地忙把“扁”起来的裤腿捋下去,接着又把踩在椅子上的一只脚放在地上.挺了挺腰板……突然又觉得不妥,庄严地咳嗽了一声,说:老杜,进来吧。

当杜老师从校长室里出来时,就显得不那么神气了。这时候,他才明白,他只是一个临时的代课老师。据说,苗校长还特意点了他一句,说:老杜,你可要注意,你戴着“帽子”呢。老杜惶然说:知道。我知道。他夹着两本小学课本,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从校长室走出来。一路走一路摇着头,嘴里不满地、嘟嘟哝哝地说:我大学毕业,让我教小学三年级,太小儿科了吧!

可是,虽然只让他教小学三年级,他还是很高兴。那天,当他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他的头忽地一下就扬起来了,他扬头的姿态潇洒极了!他的头偏着往上一扬,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写下了三个大字:杜秋月。而后,他用粉笔点着黑板上的字,朗声说:同学们,认识这三个字么?杜、秋、月。这是我的名字,我就叫杜秋月。就是《红楼梦》诗句里:一轮明月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那个“月”!说着,他在自己的名字下重重地画上了两道粉笔印。

接下去,他又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下了两行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写后,他拍拍手上的粉笔末,清了清喉咙,大声问:知道这是谁的诗么——李义山,也就是李商隐。

说完,他站在讲台上,望着下边,怔怔的……

我们傻乎乎地望着他,几乎是傻对傻。他迟疑了片刻,突然说:哦,你们,三年级是吧?不明白是吧?你们,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小……以后,以后会明白的。现在,上课。今天,今天讲……他翻开小学课本。

我们齐声喊道:小猫钓鱼!

他说:那就小猫钓鱼。

从此,杜秋月就成了我们的三年级二班的老师。我们私下里都叫他“杜眼镜”。杜眼镜教我们语文、算术、美术、音乐兼体育。上课时,杜眼镜喜欢用粉笔头“点名”。在课堂上,要是哪位同学打瞌睡了,他就掰一小截粉笔头,把粉笔头拿在眼镜片前,晃晃,以瞄准的姿势,“叭”地射出去。可他总是把粉笔头射偏,而后再来一次……十不抽一会射在脑门上,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杜眼镜上课与别的老师不同,他会不时地改变上课的方式。有一次上课钟声响过之后,他竟然把我们全班学生带到学校的操场上,讲的却是算术课。

那天上午,他把一块小黑板绑在篮球架的横梁上,让我们在操场上列队站好,而后他突然跑了……我们就那么列队站在操场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同学问:这不是算术课么?有的说:改体育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匆匆地从操场后边绕过来,推来了一辆破自行车,那是从老姑父那里借的。他把车子扎在我们面前,大声问:同学们,这是什么?

我们大声说:洋驴!那时候,我们把自行车叫做“洋驴”。放学后,我们常常站在大路牙子上,齐声喊道:骑洋驴,戴手表,老子不干你吃屌!

他说:这叫自行车,上海产的“永久牌”自行车。知道上海在哪里么?

我们大声说:不知道。

于是,他又在小黑板上用粉笔画了一幅中国地图,在地图上标出了上海的位置……而后又给我们讲起了上海。他说:上海是一个大城市……接下来,他从上海讲到上海产的“永久牌”自行车,这才开始讲自行车的构造和原理,讲大齿轮和小齿轮之间的关系……讲着讲着,钟声响了,别的班都下课了。全校的学生都轰一下围上来,看他一个人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