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3/6页)

他难过了?难过就好,我要的就是让这男子汉揪心、心碎。我要让所有的幸运儿在一帆风顺中总有那么点不如意。不然这世界还有个写头吗?

她在电影开始时离开了联欢会场,却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赌咒般低声对她说:“你要倒霉了,居然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抛头露面。”

她含混地叫了声:“姑父。”

“我会倾家荡产贿赂有关的人,让你堂皇地当上一名正式兽医助手,我帮你重新伪造一份履历。你高兴多大岁数就多大岁数。”

“伪造?用不着你。我不给你当助手。”

“你行过凶,作过恶。即使不算在逃犯也算盲流。只要一有人摸到你的底细,你就完。”

“我不会给你当什么狗屁助手。”

“你别忙走。不靠我行贿救你,你靠谁去?你以为你跟着她们到处放马就能躲过一辈子?”

“我不会给你当那个不要脸下贱婊子都不如的助手!”

“你冷静点。别人在看我俩了。这样拉扯算什么?再听我最后一句话,结婚。老子豁出去了,一个混账男人要巴心巴肝爱一个小贱货有什么办法呢?跟这小贱货结婚还不行吗?”

小点儿呆住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着他,充满绝望的感动。她对自己说,怕是只有这一条生路了。不过我舍不得牧马班。真的,她不晓得她怎么会这样丢不下它,那些人,那些马,那些日子……

联欢会结束后,他们唱着电影插曲回牧马班。忽然之间,她们唱歌的嗓门大起来,变成了狂喊乱叫。一群骑马的姑娘就这样在空旷的大草地上扯破喉咙地唱。因为她们同时都看见了那只驴,但每个人都不想提示这点。

驴又伤感又阴险地看着她们每个人。

在这之前,有次她们在白河里擦身,驴来了。大家都停止了动作和嬉笑,老杜望它端起了枪。那次没把它打死,事后人们取笑老杜:驴又不是狼,拿枪打它做什么?

再往前,布布刚会骑山羊骑老狗那会儿,有次骑回个东西,天黑了好不容易才看清他把驴骑回来了。

再往前是前年刚迁过白河那阵,牧点上的马群似乎在围攻谁。几个姑娘分开一层又一层的马,发现正中央站着孤苦伶仃的驴。

沈红霞被两个人请到场部。场部有了座小楼,一个星期前开联欢会时还没有它。两个人是军人,对她说:“你就从这楼前跑一次,骑着你的红马。”她跑了一次。两位军人向小楼看一眼,又对她说:“再跑一次。”

连跑几次,她渐渐看见小楼的玻璃窗里有个模糊而庞大的身影。她顿时明白发指令的不是两个军人。“现在你不要骑马了。”

她尽量利索地跨下马,老寒腿闪了一下,摔倒了,两个军人上来扶她,但半途又改变主意,看她艰难地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按照指令,她在小楼下走来走去,拄着木杖,走得一头汗。她知道高处有个看不见的检阅者。

多日后她收到父亲的信,还是那种句式:说你非常顽强,说你是个比女红军不差的好女子,你的腿残了,走路靠拐杖,但不要紧,骑马还是照样飞快嘛。

沈红霞很难得回到大本营来,她一回来,大家都给她让路;她每走一步路,那个痛苦劲就使每个人担忧,连布布看见她,舌头衔在齿缝里,欲跑又未敢跑,等她走过去了才动弹。小点儿老远就看见沈红霞温和的红脸。

小点儿打了桶水淘菜。因为沈红霞在屋里,原先屋里的几个姑娘一个接一个都出去了。她们相互使眼色:你看她,简直要累垮了,千万别打扰她。小点儿在门口留心听着,等沈红霞发现开水壶里的两只鸡蛋。这回是她用集体的伙食费从老职工家买的鸡蛋,炒了一顿菜后私藏了两只。

她对沈红霞“嘘”了一声。然后走上去悄声说:“单给你煮的……”

沈红霞本能地反感了,将它们连同水壶往地上不轻不重地一搁。

“特为给你一个人……”小点儿还想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但沈红霞埋头读起报来。那是刚送到的新报,上面登载着半年前的新闻,社论。小点儿这招施到最后一个人却头回失灵。她没趣地将两只鸡蛋掏出来,又烫手,忙装进衣袋,无意中发现沈红霞的目光在追踪自己。

这时小布布跑进来,盯着她两只鼓鼓的衣袋研究。

不满一岁的布布霍地一下从铺上站起来,紧接着是走、跑、骑各类牲畜、爬树。从他一下地就显示出这一生一世的健壮与力量,他头回骑老狗姆姆险些掐死它,若不是金眼及时咬他一口的话。后来他跟姆姆,以及金眼憨巴都相处和睦了。老狗姆姆松垮的xx子竟被布布吮得鼓胀了,听见布布喉咙里的声响,就知道那乳汁充盈到什么程度。人们发现,老姆姆只要一哺乳,眼看着就会年轻丰满、溜光水滑。有次布布被叔叔带到牧点去夜里未回大本营,姆姆所有Rx房胀得要炸一样,邦邦硬,脸顿时干缩显出又丑又老的本来面目。柯丹见它慌里慌张到处跑,就捺住它,替它挤空了全部Rx房。它感激地舔舔她的手,她完全能体验它此刻的舒适。柯丹将一大碗雪白雪白的狗乳搁在帐篷外,第二天早晨布布回来,她一看那碗里的东西,立刻把它泼掉了,从此再也不准布布去吮姆姆的奶。好在不断有母马死驹,只要把布布往母马腹下一塞就行了。

两岁的布布可以在一棵矮树上自如上下。有次一架梯子靠在屋顶上,他便攀它上了屋顶。那梯子不过是圆木两侧砍出些次第的凹棱,专为加盖屋顶用的。屋顶无论盖多少层草与柳枝,下雨稍久仍是往下滴黄稠稠的掺了马粪的泥汤。现在站在屋顶的是近三岁的布布。

他喜欢上屋顶,因为上来后他感到天近了些、大了些,而那些高大于他的人们都小了些、矮了些。他还能看到草丛深处的地拱子一蹿一蹿地打洞;兔子乍尸般直立起来;成群的黄蜂云雾样移动;蝙蝠把花蝴蝶的翅膀咬得稀烂;还有狗们羊们,很远很远,有只驴闷闷不乐地在草丛里卧着。

总之,布布认为自己看见了全世界,看见了人们看不见的东西。他其乐无穷地叉开腿朝屋下撒了泡尿。

尿热乎乎地浇在小点儿头上。她一股毒火上来,脱口就要骂;但她忍住了。微笑着退到远处,看布布雄赳赳地把一泡老长老长的尿撒完。

她把布布招呼下来,说小布布你尿得真够水平,准准尿到娘娘头顶上哩。来,奖你个好东西。她忍着头发上臊哄哄的气味,笑着摸出一只熟鸡蛋。布布伸手抓过就用嘴啃。她又耐心保持着微笑,让他张开嘴,在他坚硬的乳牙上磕碎蛋壳。好吃不好吃,我没啦,就一个。于是布布明白,这么好滋味的吃食是他一泡出色的尿撒出来的。他吃完又爬上屋顶。沈红霞走出屋时他使劲挤肚了,可惜没挤出尿来。晚上,大家都回来了。布布赶紧登上屋顶,在老地方用老姿势立稳,一泡尿憋牢,专等人进屋对准了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