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第3/4页)

她装着去看应征马披红挂彩,心却赌气地想:这话该由我先说。但她什么也不计较,以漂亮的姿势跨上马,跟着自己的姊妹朝回春的草地跑去。

柯丹清清楚楚感觉着腹内生命的形状,甚至它的表情和动态。太阳照着她的大腹与双乳。姆姆怔怔地看她,她认为它能看透她体内的一切。姆姆刚埋葬了最后的孩子,她曾经也埋过,也像它那样不做任何记号地埋了。它站在浅红的雪地上看了她很久。她忽然想上去给它些安慰,刚向它走几步,它却扭头走了。从背影看,它的脊背已像刀刃。她没想到它一去不返。

姆姆把第一只小狼摔死在母狼前,再次闯进狼穴时,发现仅存的两只小狼已奄奄一息。它们颤抖着,一齐向它仰起没有视觉的脸。

姆姆不动了。它想,要不了一会儿它们就会饿死冻死,这个恶棍家庭也在一天一夜内死绝了。

老狗姆姆在离家出走了一个月后,竟活着回来了,并年轻了许多,连眼睛毛皮都泛光了。大家发现它所有xx子都鼓胀着,奶水充盈,一触即发的样子。按说小狗没了早该回奶。

冬宰到初春这段,它走进任何一个门户都不会挨饿。“当了一个月叫花子竟当肥了哩。”惊异地说。

起初没人对它的行径留神。它早晨吃饱便急匆匆跑了。中午又会准时出现在帐篷门口,等饭吃,一吃饱又跑,开晚饭再按时回来。然后就是夜不归宿。

人们开始说:“哇,我们拿家食喂野狗。这老东西天天像赶点办公一样,准得很呢。不给它吃,断它伙,我们运趟粮也不易。”见狗食盆空着,一顿两顿三顿,顿顿都空。它望望这些人,她们全都冷眼瞅它。它窘窘地摇摇尾巴,仍不被理会,这晚,姆姆有生以来头一次偷窃了主人的食物。它感到此举有悖于它的信条,也有碍于狗的种族声誉。但它无奈,人们逼它太甚。

人们很快发现姆姆的堕落行为。她们想,这一个月它出息不小,不但学会了讨口,还学会了偷吃扒喝;再看它每天朝外跑,弄不好外面有了野汉子,还道你溜光水滑呢!

姆姆见路给堵了,便老老实实坐下,耷拉着头,一副坦白交待的样子。它用低低的喉音供说自己不得已偷窃的原因,它请求人们放了它,它还有重要事情。

人们将它捆了,拴在帐篷支柱上。狗食盆里盛满食物,放到它跟前。要吃,可以,不能吃家饭屙野屎。但人们到晚上发现姆姆一整天不吃不喝,眼睛总痴呆无神地望着远处某个地方。白天它用绝食静坐来抗议,夜里便发出种种怪叫。所有人都让它折磨得一夜不眠。第二天一早,人们全怒不可遏地对它又打又踢,它却不吭气了,沉默地紧缩身子,样儿既倔强又谦卑。

“放了它放了它,让它滚得远远的,永远不准它再回到这里。”绳索刚松开,姆姆撒腿便跑。一直跑,最后消失在远处一个草垛后面。人们在草垛里发现姆姆的秘密老巢。

姆姆正给两只身份不明的小东西喂奶。姆姆知道躲不过去了,索性安然,要打要杀请便。人们对它们指指点点,它干脆闭上眼。

有人突然锐声叫道:“好,这两个小崽子恐怕不是狗!……有点像狼!”

有人说:“胡扯胡扯,姆姆是条老狗了,难道连狼跟狗都不分?”

“那它从哪整来这两个崽儿,未必这点时间又整大了肚子,下了一窝?你们看,怎么拨弄它俩都不叫,是狗就会叫。”

“姆姆,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有你晓得了。你一把岁数了,若干出引狼入室的事,可是白做一世狗,白活一辈子。”

人们断断想不到,与狼征战一生的老狗姆姆正在引狼入室。它屈服于母性,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仇敌之后。这是善是恶还是蠢,连它自己也不能判断。它自食其果的日子不远了。姆姆永远不会被同类原谅,它与狼私通,将遭到整个狗族的抛弃。它站在狼穴里,当两只小狼战战兢兢向它仰脸张嘴时,它已在一瞬间把自己可悲又可耻的唯一下场想过了。

大概它叼过头一只狼崽,在杀害它之后沾了它的气味,于是两只狼崽嗅嗅它的嘴,便立刻拱进它的怀里。见狼崽毫不见外地吮着它的乳,它竟被深深打动了。待人们议论着疑惑着离去后,姆姆想,它生产了一辈子狗,每条狗都是剿灭狼的精良武器;但它最终却哺养了狼。它感到,作为狗,它是叛徒;作为母亲,它无可指责。它情愿在奇耻大辱中,在大罪大罚中,通过乳汁,将一种本性输入到另一种本性中去。

很久很久以后,一条老得可怖的母狗在荒原上走。它想,它以身试法,世界还是不容它。

然而外出十个月的叔叔刚回来便马上盯住姆姆身后的两只畜生。他一眼看透了它们,这是两头狼。“千真万确,是狼!我跟狼做了半世冤家,连死对头也不认得吗?你们好哇,姆勒子们,居然跟狼过到一块去了。”叔叔往腰里摸,在摸出枪的同时子弹已上膛。

“它们是姆姆养的,姆姆咋会养狼!”她们集体求情。“再说,再说它们如果是狼,肯定会吃我们的娃儿。”叔叔枪口垂下来:“娃儿?!”他看着她们:“谁家娃儿?!”他一步迈进帐篷的同时,看见暗影中有个赤裸的棕黑婴儿,不哭不笑,用老熟人的目光瞅着他。

他感觉他离开了十个月,一切都变得太厉害。张红李红赵红走了,换了张平李平王平。然而,个个女子都变得他不敢辨认,她们上马下马那样随便,甚至带几分油滑;她们再也不是各有各的步态,而一律跨着懒洋洋的大步,似乎懂得了在偌大的草地上该节约步子,两步并一步或三步并两步;她们的目光随便投向哪儿都能一眼看穿;她们有时倒骑马,有时偏坐在马背上跷着二郎腿打盹。无论再近的距离,她们相互间讲话也粗气大嗓;她们喜欢敞开棉袄纽扣,喜欢把棉帽压到眉毛而让后脑勺露出,完全学着那些男牧工班的老痞子;她们使起柯丹那条会自行扭动的老皮鞭也像柯丹那样击得准;她们打起口哨比男人更婉转、更俏皮、更刺耳、更流气;她们讲起某公马被骟,某母马发情,某马驹是谁跟谁交配的杂种时毫不脸红避讳;她们还学会了喝酒,偶尔也抢柯丹的烟袋抽几口。有了这全套功夫,她们在草地上就算站住了脚。行了,从此不用对她们太费心,她们已成了真格的牧马人。变得太多了,甚至变出个一百四十一天的孩子。他心烦意乱地跨出帐篷。

在帐篷外转了半圈,忽见一个陌生人扒在帐篷上,既像窥视又像窃听。叔叔悄悄跟在他身后。这人在此处扒一会儿,又扒到彼处,几乎围着帐篷扒了个遍。叔叔无声无息地走近一些,发现陌生人正在修补帐篷。过一会儿,又见他走到那几匹骑马跟前,解下匹马。这人走路腿很不灵便,上马不靠镫子,而是撑着一根木杖往上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