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歌(第3/4页)

肯特送走东部的客人,正是这个海湾城市最寂寥的时候:雾从海面上岸,高低起伏的街灯着以圣诞披挂提早被点亮了。肯特突然有了种奇特的心情,就是对流浪的向往。他怅然喷出一口烟,看烟同雾如何缱绻缠mian,彼此交融。他脸上升起一个自嘲的笑意。他想到最初是什么使他决定留在这个富有而节俭如癖的中国佬领地。肯特站起身,掸掉衣襟上几星烟末,看着那个使他突然中止流浪的东西正向他靠近。隔着几尺的白雾她叫他,下午好,肯特先生。英英穿一件深红的羊毛裙,一双红白横杠的羊毛袜拉到膝下,袜带上一边一只红色的绒球。她戴的那顶帽沿在额前翻起的丝绒小帽是纽约的时尚瘟疫之一,两年前纵跨大陆一路流行到此地。

英英说,肯特先生,我妈让我来看看你这边是不是忙得过来。极其罕有的谎言使女孩两个黑中沁绿的眸子避着他洞察的微笑。她是自作主张跑来的。她不知道二十年前她母亲海伦以同样的神情和心情走进小镇边缘的梅记客栈。她也不知道那客栈是最后一幢被镇上人们烧毁的中国人房舍。

肯特的微笑渐渐开放,流浪汉的无拘束和士兵的无责任感使这笑有种特别的热情。他没想到这天早上他给这女孩的一个眼神暗示,她竟全领会了。他对她或明显或暧mei的勾引,女孩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三十多岁的肯特是一股辛辣突然进入了女孩纯甜的生活。

这时进来几个客人,一眼便认出英英是广告上的女郎,目光带着缺乏敬意的赞赏把英英围拢住。肯特替英英与他们搭讪,调笑,英英很快从不知所措变得自如。渐渐的,被动的抵挡变成了轻微的招惹,是极讨人喜爱的一种招惹。肯特在人们心旌飘摇时一连做成五桩不大的买卖。英英和他隔着一场忙碌长长地对视,目光与目光渐渐锁在了一起。

打烊之前,肯特拿出一只盒子让英英打开它。他说这是他给她的圣诞礼物,但他要它先于所有人的礼物到达英英手里。打开盒子,英英发出一声尖叫,是真正惊喜的尖叫,而不是社交礼数教出来的舞台化反应。英英以亢奋的热烈声音问肯特,他怎么知道她一直在祈得一双溜冰鞋。肯特要她穿上试试。英英说,我从六岁起就希望得到一双溜冰鞋,可我爸说那是无聊玩艺。梅老板把所有消遣性的体力支出都看作西方式无聊。肯特想,女孩没注意到她把梅老板说成“他们中国人”。她说他们中国人把从不见阳光,从不骑马、溜冰的女孩叫做小姐。她不断格格地笑,跟她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的笑,带着对一场不可避免的大叛逆的惊然。

那以后的每天,英英和肯特都能在梅老板眼皮下偷得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开始肯特两手插在英英的腋下,从背后抱着她使她终于尖叫不断地迈出溜冰鞋上的最初步伐。渐渐肯特的手插得深了些,指尖渐渐触向那开始柔软、丰厚的部分。他的两个中指终于完成了一个月的潜伏爬行,首次登上女孩胸部的制高点时,英英猛向他回头,眼睛里有种白热的仇恨之光。那光在他呢哺不清的亲呢诅咒中逐渐黯淡、散乱。肯特把一串不知多少女人、在多少相仿时刻所用的肮脏词汇从牙缝挤出,吐给十四岁的混血女孩。热恋的昏晕使她垂死一般苍白。肯特在这个瞬间宁愿粉碎掌中的女孩和自己。

新年过后的一个傍晚,梅老板从几爿店铺收银回来,刚跨进客厅就见后院里有个风筝一般翩翩的英英。英英身上一件短斗篷,被她微风细浪似的溜冰步子招展开来,斗篷鹅黄色的夹里闪出闪进,给梅老板一种从未见过的眩幻感受。他大声叫海伦,嗓音由于震惊而破裂。

海伦捧着她永远在进程中的十字绣从楼梯上急步下来,一手往头上捺帽子。她问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说难道你还没看见出了什么事情吗?他用手指点着英英,她哪里还是我的囡,她可以到马戏团挣面包去了!

英英见父母隔着玻璃门在观望她,越发卖弄起来,不时像真正的杂技女戏子那样朝他们飞一个眼。海伦说,英英从六岁就想学溜冰呢。梅老板这才悟过来,英英的皮肤怎么变得黑红发亮,她那长久来被深深珍藏的半透明肤色就此消褪在海风和太阳里。

梅老板随之打听出,英英的一切变化都因了前流浪汉肯特。他把解雇肯特的决定告诉海伦时,海伦只淡淡看他一眼。她明白她在此刻的意见是不作数的。这个瘦小的中国男子一贯的温良、谦让,是把专横积攒到这类时刻阔绰地运用。海伦也感觉到女儿和肯特之间将会发生什么。或许已经发生了什么。她知道整个西海岸到处都有肯特这样的人,他们喜欢不费什么事地猎取钱财、机遇和女人。

早晨梅老板把英英送到学校之后,来到肯特经营的店堂。他递给肯特一张支票,面值是肯特三个月的工资。肯特早有意料地一笑,在那支票上很响地吻了一下。他想起这位中国佬或许知道他在英英床上度过一些夜晚。英英戴着满头做发卷子的布条依偎在他刺着一把剑和另外两个女人名字的胸怀中。但这中国佬什么也不点破,照旧温和多礼,请他在四小时之内打好行李从这里消失。

肯特慢慢折起支票,放进他惟一的灰西装口袋里,恶作剧地模仿上流绅士的一丝不苟。然后他戏腔十足地对梅老板说: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替我跟英英说声再见了。

梅老板说他会的。

肯特又说,那小镇上的人至今没忘记梅记客栈的瘦小中国店主怎样给撵走的情形;人们谈到那中国佬温文而雅地勾引了老邮差的女儿时仍是十分遗憾,因为当时他们实在不该让他就那样肢体完整地走了。

梅老板捋着下巴上越发焦干的胡须,将它越捋越尖利。他在肯特眼中逐渐成了早年报纸上的中国佬漫画。梅老板对六指后生北斗吩咐,去,查看东西有没有少掉什么。

肯特笑嘻嘻点上雪茄,扫一眼清点贵重物品的北斗,对梅老板说,我对任何东西的所有权都不感兴趣。然后他又变成追随风筝来时的步子——那种没有任何正经事等着他去做的步于,走出了这家幽深曲折的中国店堂。

英英在通往洛杉矾公路边的一家“六角钱”旅店里找到了肯特。

肯特心里有种从来没有过的不适。他想,这离爱情大概很近了。

英英对他说,肯特,随便你带我去哪里。她不知道她的母亲海伦二十年前对姓梅的中国客栈老板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一个月后,肯特把梅老板付给他的三个月薪水花得差不多了。他和英英乘上了南下的火车,在一个小站上跳下来。英英没问为什么忽然不去洛杉矾了。她像孩子一样被肯特牵着手,从一幢一幢带拱形门的西班牙式小楼前走过。英英说,我喜欢这些可爱的房子;我们也会有一幢这样的房子,橘红色的。肯特低头看看她,在这女孩心目里,喜欢和拥有总有必然联系的。英英从来没见过肯特有那么忧伤动心的微笑。她不知那微笑替代了一句话:我对任何东西都不想永久zhan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