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林叶带我出去吃了一碗拉面,问我接下来的打算。我说没想好,先静一静,然后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想继续念书呢,还是找个工作?”林叶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其实我还正想问你呢,你当初那么想出国,现在不出国了,读书读得还开心吗?”

“就那么回事吧。”她说,“我上课不怎么上心,倒是兼职的事情花的精力比较多。”

“兼职做什么呢?”

“你先安顿下来,过几天我跟你慢慢说。我还正想拉你跟我们一起呢。”

“那你……”我把筷子放到碗上,“现在觉得很自由吗?”

她很轻松地笑了一下。印象中,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林叶笑得这么轻快了。“算是吧,”她说,“至少目前觉得自由度还挺大的。云云我跟你说,我现在才发现,市场真是个好东西。几乎没什么事不能市场解决的。”

看着她的轻松愉快,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住下的那个下午,我用了大半天整理东西,将衣物放好,电脑插好,擦干净小床头柜,将仅有的几本书和日记本放进去。然后洗了脸,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折腾良久,身体疲倦,心也很疲倦。我先掏出手机,发短信告诉妈妈我准备考研,接下来会报学习班,不用担心。然后将手机关上,陷入彻底的寂静。理论上讲,我应该找一些具体的事做,找个新工作,或像跟妈妈说的那样报个学习班。但我清楚我的心思不在这方面。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具体的事,而是某一个方向,某一个让自己觉得是光亮的、不必犹豫、只要奔去就不会错的方向。我想要做些什么,做些能够安抚我的过去、拯救我的现在、让未来仍然显得值得认可的事。

我的沉郁像无边无际的大海,在深处酝酿,随时准备用海啸将我淹没。

接下来三个月,我哪儿也没去,就住在租屋里,偶尔下楼吃饭或去便利店,余下的时间空对寂静。

我慢慢了解了林叶的生活状态。林叶的生活早出晚归,除了到学校上研究生的课程,还和不少朋友出去见面。林叶没能一个人闯荡。她去了云南,但只一个月就回来了。她没找到打工机会,只在一个客栈跟一个忧郁的摄影师暧昧了一段时间,最后摄影师走了,她的旅费花光了,开学的日子也到了。她一边上学,一边给一个网站兼职写城市生活的专栏,也兼职做网站编辑。这个工作适合她,她的文艺爱好在这里如鱼得水,一点点精致小物,一丝偶发的伤感,十分讨人喜欢。她了解这个城市大大小小咖啡馆、酒吧和餐厅。早在大一的时候,她就有庞大的计划,想骑车遍历整个城市寻找所有美丽的店铺。她急于融入这个巨大的都市。虽然最后和所有计划一样没能实现,但她还是留下许多记忆。因为兼职,林叶认识了些文艺圈的朋友,有时候出去吃饭,有时候有几个女孩子到家里来。但来客的时候不多,绝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想一个人的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居住在完全陌生人的环境中。有时候出来进去和隔壁人一起等吱嘎乱叫的破旧电梯,也会点头示意。这种环境里谁也不会说很多关于自己生活的东西,连名字也不会相互报,偶尔有人常规性地问问:你住多久了?你在附近工作吗?有一个女孩做房产中介,每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总要十点多才回来,今年给她分到了一处偏远地段,到了山脚下,完全是新开发的区域,夜晚下班的时候只觉得黑黝黝的地方飘出魂灵。一个年轻男人在一个网络设备公司,每天的任务是在全城跑,给客户安装维修网络线路,因为电动车骑得过多,他的脸上粗粗的都是干裂的皮。他在老家有一个一岁半的儿子,一直想把老婆儿子接过来,只是房租降不下来,计划就一再推迟。有一个女孩的工作我一直不知道,只是偶尔打招呼。一次坐电梯,见她带着一个男人上楼,见到我脸色变了变,后来见过几次她带不同的男人来。一个夜晚,我听到隔壁不知道哪间房有打人的声音和哭声,我披上衣服到楼道,见到那女孩蹲在地上哭。我想给她披件衣服,她的妆还没卸,有些蹭到眼睛和嘴唇外面。

那段时间在那里住着,有一种异常简单直接的感觉。每个人都只是做着他要做的事情。要做的事那么明了,其他的一切都是不需要的。我知道他们辛苦,但仍有几分羡慕。如果我可以像他们一样明确地为了某种东西奋斗,那么我的内心会顺畅得多。

我要什么呢,我说不清。有时候我内心突然一阵紧张,几乎以为自己抓到了某种方向,但疏忽间,那吉光片羽的珍稀就又隐匿起来。我仍然在等待。

住了一些日子,林叶问我,要不要也到她兼职的网站去上班。那是一个在线文学网站,发小说和散文,偏女性化,侧重都市情感、校园爱情和古装奇幻。以前于舒在宿舍最喜欢读这类网站,虽然不是同一家,但我也看过一些类似的。林叶鼓动我尝试一些新鲜的东西。我没有特别反对,但也看不到强烈的意愿。

我去参加了两次她们的活动。一次是作者笔会,一次是作者和读者的交流。林叶是组织者之一,我去给她帮忙。笔会上的作者都很年轻,男人大多穿着随意,宽大 T恤短裤之类,女人则打扮得各式各样,还有穿着漫画和游戏里的制服裙。作者笔会谈论创作和类型文学,读者交流谈论作品。两次活动,现场的玩笑气氛都超出我的想象,并不是某种谈论文学理念的严肃研讨会,而是某种新文化的彰显和自我宣言。参加会议的作者相互都很熟悉,私下里打趣着说家长里短。笔会上,话题从类型文学和严肃文学的区分说起,很快就变成类型文学对严肃文学的批评,进而演变为自诩的生机自由力量对老朽保守势力的讨伐。读者见面会则从一开始就像是小说人物 cosplay大会,穿着夸张而廉价。

活动之后,我跟着他们去吃烧烤。饭桌上的内容围绕字数产量和销量,每个月几万字,一本书卖了多少本。有谁出了畅销书;谁一下子红了;谁写得不行,但是团队推手做得好;怎样增加粉丝,怎样包装才有效果。有一个男人话非常多,一直在讲自己原先做过的公司,又在讲他们酝酿的大方案:他做网站,野心勃勃要做文学大生意,让网络文学市值翻十倍,将来搞一个盛大的颁奖典礼,作家走红地毯,像奥斯卡。我身边坐着一个瘦小的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头发已经有点秃。我没有看过他的作品,他一本一本向我介绍,推荐我去看,然后又为我介绍餐桌上的人。他说这个圈子里有很多人令人感动,为了码字把其他一切都放弃掉,每天在网上呕心沥血写上万字,为了理想奋不顾身。林叶和他们都聊得很好,相互拍着肩膀,像哥们。餐桌上的氛围火热,烤肉冒出烟熏火燎,啤酒杯相撞后,碰洒的酒滴得到处都是。我在烟火中有一点头晕。这是一个封闭而自足的群体,充分享受着这个群体内部的一切追求与关联。席上人来来去去,但几乎所有来的人都迅速学会群体内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