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2页)

自丁一的“出卖”事件发生以来,我常后怕:这无尽的旅途是否意味着什么样的鬼地方都可能经过?倘一天不小心做成叛徒,一定比掉进鱼身狗器还要糟糕。以后的路可怎么走呢?一个叛徒的心魂将寄望何方,投奔何处?一个叛徒,是否还可以去见见他的夏娃呢?

恰恰就在那次件事之后的一个下午,丁一百无聊赖,我们一同去看了场电影,那电影里就有一位“同志”不知是怎么一来二去地就成了叛徒。此“同志”多年来与同志们一道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却只因某一秒钟的疏忽便葬送了一生清白。那一秒钟,此“同志”忽然多情,(妈的,情种!)天晓得怎么就做出一个大不谨慎的决定:去看看他的爱人,去看看他的夏娃,去跟他的未婚妻再见上一面。那是在他领命了一项危险任务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就接近了那一秒钟——他忽然觉得,四周的景物咋这么熟悉,甚至空气中也带着亲切?狗似的再使劲闻闻……啊,明白了:离他未婚妻的小屋不远了——潜意识正把他送去她的面前!直到这时他才想到,自他领命之后,满脑子就都是她了,就都是一个问题了: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于是这位“同志”坐下来,靠在路边,点上支烟,在那一秒钟之前踌躇,徘徊。七上八下地琢磨了很久,终于一个“情”字占上了风,温柔地把他送进了那残酷的一秒钟:月淡星稀,暗夜四布,阒无人声,他想应该没啥问题吧?况且,这一面,说不定就是永别……他抬腿向那爱人的小屋走去。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对了对了,就是在那样的窗前,此“同志”被敌人候了个正着。

接下来的事嘛,唉!我真是觉得此“同志”太过缺乏想象力——你既已千遍万遍地准备好了死,怎么就不想想千遍万遍地折磨你是否熬得住?皮鞭,烙铁,竹钎子,老虎凳……你以为你是谁?清醒的时候你宁死不屈,八天不让你睡觉你肯定还找得着北吗?你可以蔑视敌人的用刑,你也可以蔑视亲人的受刑吗?你有权决定自己去死,你也有权替亲人作这样的选择?

出了电影院我发现丁一脸色煞白,目光灰暗,神情恍惚——那电影院里昏黑,闷热,汗味屁味混成一团上蹿下跳。我们挣扎着走到一家冷饮店,一连吃了七根冰棍此丁才算喘过口气来:哎哟喂我的妈吔!怎么样?我问他,要是你呢?

那丁俩眼直勾勾地愣半天,谦逊地说:我KAO,千万可别他妈轮上我!我是说,假如呢?

丁一望天望地地又想了一会儿,挺诚实:八成就招了。

你丫就恁熊?

鞭子嘛,也许还凑合。

竹钎子和烙铁呢?

够呛。

八天不让你睡觉呢?

八天?三天我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那咋办?

死!行不?不如干脆让我死了吧。

便宜得你!刚才那哥们儿,说不定也巴不得死呢!我KAO……

还有,要是当着你的面折磨你的亲人呢?比方说……

甭他妈老拿我打比方!哪一样儿我也顶不住,行了吧?

行了?行了谁还怕当叛徒?

我知道我知道,KAO你丫就别说了好不好?

好,那就不说了。最好也不想。什么也别想,只看街上的行人。看那些悠闲与焦急的脚步、各式各样的裤腿和鞋,看地上的纸屑、烟头、黏痰和尘土,听此起彼伏的叫卖和歌星们声嘶力竭的比赛吧。“月亮走,哦我也走,哦我送阿哥到门口,哦……”“此一去山高呀路又远哪,此一去十年八载呀不回还……”可是,此一去阿哥要是让敌人给逮了去,成了叛徒呢?比如说刚才那哥们儿,虽然他是叛徒,可他也完全可能是某一少女的阿哥呀……说不想其实还在想,想又想得郁闷,那就看天。看天上的鸽子和房顶上的猫,听一片凄婉的鸽哨,看猫身旁一杆蔫垂的旗……晚风徐徐之际,我俩可以庆幸的只有一件事:谢天谢地,那叛徒不是咱。

再说咱也不打算干啥不是?那丁说:不至于有人抓咱。

可你已经被人抓过了,哥们儿!也已经出卖了朋友!

唉——!那丁又一屁股坐倒。

绝望。灰暗的晚风中处处都是绝望。

你说,怎么才能保证不落到那地步呢?

除非……

除非怎么着?

除非你压根儿就不要有敌人。

我从来也没想有敌人呀?

或者,从来就不要有什么……什么自……自己人。

那夜我们一起去看姑父。很久没去听他讲故事了。同时我们也去看了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她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