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3 出警(第5/6页)

老奎在监狱里有个狱友是重庆云阳县人,服刑时跟他开过玩笑,说出去后要把他闺女买了当老婆。想到这茬,邪火攻心的老奎开了窍。他联络上了这个人,带着闺女上路了。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了地方,老奎一看,山清水秀,适于人居——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点儿良心了——当即拿了那人两万块钱,撂下闺女就走了。他跟我说他压根没打算在那人家里过夜。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邪火发到这儿就算到头了,再烧下去,会把他也活活烧死。两万块钱多吗?这恐怕不是个问题。钱不是他的目的,没准两百块钱他也要这么干。他就是想报复,至于报复谁,他都说不清楚。人性中那块最为崎岖陡峭的暗面,早把他黑晕了。他想要报复的对象,是他老婆,是带走他老婆的某个人,是世道和人心,没准,连他自己也能算在里面。那是种连自己都一并仇恨厌弃的情绪。他跟我说,那钱直到今天他都没动过。当年他转身而去,走在山路上,脚底发虚,轻飘飘得像是腾云驾雾。后来还跌进了沟里。旷野无人,他在野地里昏睡了一宿。醒来后,山风浩荡,感觉像是死过了一回。

当年老奎的女儿不见了,群众都想当然地认为女孩是找自己的亲妈去了。谁知道背后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不折不扣,这是罪行。

可是怎么处理呢?却非常棘手。拐卖人口罪,最长的追诉期是二十年。不放心,我还特意查了下刑事诉讼法。就是说,时光已经赦免这桩令人发指的罪行了。如果要把老奎绳之以法,得报请共和国的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他肯定还够不上这资格。我做完笔录,让老奎按了指印,上楼去给领导汇报。出门时老奎喊住我,问我干吗不把他铐起来。我瞅了他一眼,用指头点点他,意思是你给我等着。至于等着又如何,我也不知道。在我眼里,他当然是个混蛋。可是我还没见过这么老的混蛋。不是吗,一个混蛋老到这种地步,混蛋的程度都要打折扣了。

所长听了我的汇报,跟着我去了值班室。他也只能歪着头瞅了半天老奎。但毕竟是领导,一开口就问出了我心里面纠结的疑惑。

“我说老奎,”所长捏着自己的下巴问,“你咋今天才想着要来自首呢?”

老奎活动着嘴。刚才他说了不少,肯定也说累了。但他只是活动嘴,像空转着的马达,就是不启动,让人干着急。

他是为了逃避打击吗?那么他压根就不需要跑来认罪。是他的良心终于发现了吗?看起来也不像。你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痛苦和悔意,反倒有股兴奋劲儿。就像那天晚上他跟我滔滔不绝后一样,脸上洋溢着的,是一股“可是给说痛快了”的惬意。我都想踹他一脚。

所长拍板,让老奎先回去。他却不走了,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们把他先关起来。关起来谈何容易!对于这种根本不能批捕的案子,你没法把人送进看守所去。留在所里更是不可想象,等于弄来了个祖宗,得专门派人伺候着。怎么办?急中生智,我想到了老郭。

一段时间没见,我师父老郭真的瘦成了一张纸片。他像是飘到所里来的,让我不禁一阵心酸。看到老郭,老奎一下子就蔫了。刚才他看上去还得意扬扬的——好像回光返照,又成了当年那个臭名昭著的滚刀肉。但老郭只给他递了根烟,他就像条老狗似的,佝背塌腰地跟着老郭走了。他们一同消失在派出所的门廊前,飘进炽白的光里,就像是羽化成仙,遁入了虚空当中。

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至少是可以暂时搁置起来了。但过了大概有半个月,报纸上居然登出了报道,题目是——老浪子昔日卖女,今日终于投案自首。还配了照片,老奎在镜头里正说得眉飞色舞。然后就有不明就里的群众往所里打电话,义愤填膺地质问我们干吗不把这没人性的老东西逮起来。所长被搞得恼火,指派我专门答复这样的质询。好像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一样。我当然更恼火,每天的琐事已经够多的了,还得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普法。同事们也故意逗我,一接到这种电话,就大呼小叫地喊我。

是老奎自己跑到报社爆的料。他像是专门要给我找事。

这事闹了有小半年,我被折腾得够呛。后来有一天我在家休息,中午时老郭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让我找辆车,马上到老奎家去。我到了的时候,他们已经等在楼下。两个老头都蹲着抽烟,旁边撂着一捆包袱。老郭得病后就戒了烟,我看出来了,这会儿他也就是做做样子。好像不做做这个样子,就不能跟老奎打成一片。

上了车,我才知道这是要把老奎送到养老院去。地方是老郭找的,离得也不算远,还在我们派出所的辖区里。这家养老院是私营的,规模不小,据说条件不错,住进去不容易,有的老人已经排了两年的队。天知道老郭是怎么搞定的。我想这事儿,怕是不会像让两根烟那么轻而易举。这就是我师父。他除了跟老奎长得像点儿,俩人之间既不沾亲又不带故。再说了,他已经退休了,自己还在跟喉癌死磕。

两个老头都不说话。我偶尔回头,看到坐在后排的他们,居然手拉着手。两只满是老年斑的手彼此扣着,像盘根错节的枯树根咬合在一起。车里有股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怪味儿。这气味还带着颜色,青灰,又泛着点儿苔藓长着毛的墨绿。没错,你也可以说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到了地方,老奎却不想进去了。老郭也不劝他,让我跟他在院门口等着,自己蹒跚着进去找人办手续。老奎的包袱扔在地上,他一屁股坐了上去,从口袋里拿出只铝烟盒。这只铝烟盒我太熟悉了,现在竟然到了他的手里。铝烟盒里装着烟丝,估计不够他抽几回的。也就是说,用这只铝烟盒来装烟丝,实用性不大。它更像是个装饰品或者是纪念物。不知为什么,我还觉得拿在老奎手里,它也像是个女人用的粉饼盒。尽管它算不上太讲究,但对老奎来说,还是精致了点儿。

他开始卷烟。我跟他说这家养老院有多好。我也知道,我的话他压根没往耳朵里进。他抽着烟,眼睛空洞地望出去,像是曾经望着滔滔的江水。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又问了那个问题。它挺困扰我的,我当时想的是,我要是再不问一下,可能就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老奎——为啥要在一把年纪了的时候想到来自首?老奎不搭理我,抽他的烟,望他的水。问完我才明白,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得到个答案。这世界上说不清的东西太多了,而有答案的东西却太少。法律写得倒是清楚,那也可能是一部分答案,但如果世界的问题犹如滔滔江水,法律的答案扔进去,顶多是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明白了这点,你大概才能当好一个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