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第2/6页)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

“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

“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

“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收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血娃娃,她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

“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的,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地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兀自强忍,还道:

“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的——”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了,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他,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肉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里,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待?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内: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说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正正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