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兄弟(第3/6页)

医院再往南走是茧子公司。周禹位于苏南的中部,是典型的鱼米之乡,苏绣的发源地。在周禹周边的村庄里,很多农妇都会种桑养蚕,每到收茧的时候,茧子公司门口昼夜都会排起一条长长的队伍。那时候来钱的活路不多,很多家庭都会养蚕,以支付日常生活开销和孩子的上学费用。向前进很多同学的母亲都是蚕妇。

蚕是一种特别娇气的动物,不能受寒,更不能闻到一点点化学味道。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情,两家结仇的邻居,一家买了敌敌畏洒在另一家蚕房的上风处,结果蚕宝宝全都僵毙了,让多日的辛劳化为乌有,一家的一年生计也不知所出。受损的农妇唯有号啕大哭,在村里沿圈咒骂。向前进的同学也都有因为抹了发油、面霜之类误入蚕房而遭到父母打骂呵斥的,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

看着蜿蜒的队伍依次进入茧子公司,在一番称重结算之后,又出现在门口的欢天喜地的面孔,向前进有多次幻想,如果自己的母亲也养蚕的话,那样自己也可以和他们一样排队了。那个时候向前进还没有读到秦罗敷,也没有看过茅盾的《春蚕》,更无法体味“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心酸。他只是从排队的情形中隐约感受到一种收获的喜悦。乡村孩子这种喜悦感就会多一点,因为每年有两次收成,春收和秋收,看着菜籽、麦子和稻子入仓,他们都会泛起一种生活充实的感觉。不过他们的生活用度却是匮乏的。

在向前进上五年级的时候,周禹赶集的那一天,好多孩子就赶热闹,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流连于马戏团、打枪、套箍以及诸多小吃的摊位前。向前进和两个同学一起玩,买了雪糕给他们吃,又请他们看“宝瓶美女”,他们着实羡慕向前进阔绰的零用钱。因为他们软磨硬磨,可能只能从家长那里要到一块两块,只够买一根镇江大雪糕。

现在周禹虽然固定的日期依旧有节场,但盛况已经不再了。

当时一条街挤满了人,能让向前进充分体验到晏子所说的“摩肩接踵,举袖若云,挥汗如雨”,“古之人不余欺也”,而且公路两边也全都是摊贩,甚至有建筑材料,例如椽子和毛竹等,车子经过就像陷进了泥潭里,即使不停按喇叭也无济于事。

现在人们更喜欢去城市里购物,周禹离市区不过十几公里,开车只需十几分钟,即使骑自行车也不要一个小时。初中的时候,向前进和向上进就骑车进城,然后又骑车返回。交通便利后,人们就更喜欢去城里买东西,像“大润发”、“八佰伴”、“华联超市”等,什么货品没有啊,不仅能满载而归,更能大开眼界。

所以现在政府出台的拆迁政策,拆乡并乡,乡镇城市化,城市规模化,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居住民的欢迎的。不说别的,随着腰包的充实,一个人眼界的开阔,肯定渴望生活在一个更大的地方。一个人有钱了,必然会渴望更换住所,从村里搬到镇上,从镇里搬到城里,从小城市搬到大城市,从北京到纽约,从地球到月球。总之,人类的疯狂和非理性无所不在。这是人类的天性,由此带来的扩张、蔓延、拓展,在所难免。

向前进身边就有很多这样的轨迹。向前进的舅舅是一个泥瓦匠,后来因缘际会,成了一个小包工头,又慢慢做大,成了四里八乡有名的“王老板”。他手下有一帮助手,在上海、南京、苏州等城市接活,挣了大钱,竟然直接跳过周禹镇,在市里买了房子,成了“市里人”。就是向前进自己家,在有了足够的钱之后,也在王金宝厂房对面的公路旁边盖了三层六间的楼房,预备给向前进和向上进兄弟一人一半,以供他们日后成家,开枝散叶。这样一来,向前进和向上进终于成了街上人,而且是新街上的人,再也没有人拿下角坝头村取笑和看不起他们了。

因此,向前进此后逛街,不仅再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甚至在下雨天不用上街,站在三楼的阳台上,也能将旧街风物掠收眼底。他再上街,有人就会开玩笑,“哎呀,新街上的人到老街上来白相了。”

老街的颓败,就好像一条船,在时间的河流里,先是搁浅,然后慢慢沉没,直到没顶,一切化为乌有。有的店面虽然还存在,但就像一个老去的人越来越明显的秃顶一样突兀,恰是一种颓败的佐证。

在原先老街还算气派的时候,例如茧子公司这样的公家单位难免高楼大匾,显得富丽堂皇。夹杂在他们中间的,也有一些寒碜不起眼的小店铺,例如修鞋铺,就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有两个顾客就会显得拥挤;还有理发店,由于地上总是有一些碎屑头发,加上总有一些咳嗽的老人和哭闹的孩子,显得很是嘈杂。

老街上有两个修鞋铺,修鞋的师傅都是瘫巴。他们可能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都是一条腿细如婴孩,另外一条腿也不过儿童般,都要借助一张方凳,才能把自己的身体在地面甩来甩去。和他们畸形的腿脚相比,他们的手粗壮有力,似乎能摧毁地面上所有阻挡他们身体移动的东西。

虽然同是修鞋的师傅,但两个人的境遇大不同。因为其中一个是乡下人,另一个却是街上人。一般来说,街上人都喜欢到街上的修鞋铺去修鞋,街上人穿的鞋好,也容易磨损,因而修的频率高,有的是皮鞋,打个钉换个底什么的,收费也高,显得生意兴隆;乡下人难得上街,穿的也大多是胶鞋,最多是裂了口才会缝一下,或者是雨鞋漏水了,拿过来补一下,收费低不说,生意也显得清淡,不过勉强糊口而已。

事实上,街上的修鞋师傅还有一个台湾佬爷爷。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他那个爷爷突然返乡探亲,引起了轰动。这次访亲最大的结果是,街上的修鞋师傅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而且大家出于一种尊敬,将其从“台湾佬的孙子”,直接简化为“台湾佬”。“台湾佬”很快在新街上盖起了小洋楼,二楼三楼起居,一楼做门面,除了用来修鞋,还另外增加了一个音像铺,出租录音带(卡带)、录像带等。

本来两家修鞋铺是隔着老街东西相望,现在老街上就只剩下了乡下修鞋师傅孤零零的一家。乡下的这位修鞋师傅名叫“八跟头”,其貌不扬,身有残疾,谋生自是用心刻苦。他眼见“台湾佬”拓展了行业领域,也积极谋动。不过他没有本钱做录像生意,只能做租书生意,出租些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等(后来夹杂些色情小说,不过只给学生,不给修鞋的客户看)。一来可以换些租金,二来有人来修鞋,也可以翻看图书打发时间,可谓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