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2页)

杨白兰骂道:“宋梅用,你个反革命,凭啥不让我见毛主席,我要揭发你,我让金大海的老婆一起揭发你。”

毛头上来了,见宋梅用又佝在墙边流眼泪,便过去敲敲玻璃小窗,“杨白兰,你别再惹妈妈伤心了。”宋梅用赶紧拉开他。门内却已喊起来,“杨沪生,宋梅用是我亲阿妈,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你跑来插一脚做啥。”宋梅用抓了毛头的手,拼命往楼梯口拉。毛头只得不搭理杨白兰,扶了宋梅用下楼,搬一张椅子,让她坐在风口里,又帮她拿了工具盒子,放在脚边。

众人陆续上班去。战生出门时说:“外头学生都在搞串联,没啥大不了的,又不是去杀人放火。”宋梅用道:“要你帮她一嘴,嫌我老太婆拎不清是吧。”拿起汽水瓶盖,开始拆回丝。铁盖边缘的齿口几次刮到指头。她垂了手,怔怔出神。楼外阳光刺棱棱的,扎得她流眼泪,她叹息一声道:“养儿养女有啥用,翅膀硬了,都想飞走了。”

忽听嘭咚一记闷响。宋梅用抻了脖子朝外张望,见一只铝壳热水瓶砸在草坪里。她捡了热水瓶,怒冲冲跑上楼,想骂杨白兰几句,见浜子门的小窗碎了,过道里满是破碗、断筷、剪坏的衣服、撕裂的蒲扇。几块玻璃残渣沾了鲜血,在地上反着光。宋梅用脑袋一嗡,喊道:“白兰,杨白兰!”

杨白兰的面孔凑到小窗前,涕泪交错道:“宋梅用,让我出去。”

“你手上被玻璃割伤了吗,伤口深不深,让我看看。”

“这次见不到毛主席,我就不活了。”杨白兰一晃脸,又跑开了,屋里又咣啷一记响。

宋梅用将手从玻璃窗碎口处伸进去,抓了几抓,说:“别砸啦!”

“宋梅用,你听着,我把屋里东西先扔光,然后我自己就从三楼跳下去。”屋内又一阵响,宋梅用听得心尖都揪起来。她大口喘着气,满是瘢茧的手指敲着门板。忽听一块碎玻璃哗啦堕下,屋内没了声音。

“跳楼呀,你去跳楼呀,”宋梅用朝里头喊,“砸掉这么多东西,你就不心痛吗,人民币是橘子皮吗。小畜生,败家子,白眼狼,你去死啊。”过道深处隐然回声,仿佛有人跟着喊:你去死啊,你去死啊——

宋梅用蓦然慌了起来,眼睛凑到玻璃破洞上,看到屋里满地残骸,杨白兰却不见了。“白兰,杨白兰,人呢,人呢。啊呀不好,观音娘娘呀,耶稣爷爷呀。”宋梅用哆哆嗦嗦掏出钥匙,反复戳锁孔,戳不准,便捋捋胸口,画个十字,左手扶住右腕,使力将钥匙往里一插,门开了。“白兰,白兰花!”

那杨白兰躲在桌子后头,团成一团,此刻砰地窜出来,一把抓住门板。宋梅用反手撩她,没撩到。她朝母亲做个鬼脸,嘻嘻一笑,跑了出去。宋梅用追到门边,趔趄了一下,见她从楼梯口消失了。

俄顷听到咚一声。杨白兰跃下最末几级楼梯,摔在客堂大理石地面上。宋梅用心知追不上了,便返回三楼窗前,很快看到一个海沧蓝色的人影跑进视线。“回来,回来,妈妈错了,妈妈不骂你!”杨白兰在渐远渐小。那么个小身影,裁过深浅不匀的绿草坪,扎出落了漆的大铁门,消失于窗框右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