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第2/7页)

香港是一个岛,这岛上还有喧嚣与速度。港大是这岛上的另一个岛,是真正无车马喧的清静地。这里面的人,便也有了岛民的心态。心无旁骛,适合读书做学问。在经历了一年的热闹之后,也是在这岛上,我无知觉间开始了写作。写过一个年轻大学教授的浮生六记,叫《无岸之河》。后来又写了一篇《物质生活》,大约是那时候的生活写照。写作之外,做得更多的事,似乎是看电影。看电影是写作和作论文间的句读。频繁密集,却似乎又无足轻重。港大图书馆,有很多的影碟。我便一边看,一边为一个报纸写电影专栏。写电影终究不是很过瘾的事。看完了基耶斯洛夫斯基、法斯宾德、大卫·林奇,终于被大岛渚的残酷任性搞坏了胃口,于是用希区柯克的推理片系列做调剂。看完了一部《鸟》,影评写完,意犹未尽,就又动笔写了一篇叫作《谜鸦》的小说。

那以后,写下去,却多是关于自己家乡的城市,南京。

癸未·人事

二〇〇三年,是世界的多事之秋。美国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在着陆前于得克萨斯州上空解体。机组人员共七人全部罹难。伊拉克危机造就有史以来最大的反战示威活动。第一例SARS(非典型肺炎)病例在越南河内出现,并在全球迅速蔓延。第三次海湾战争爆发。塞尔维亚共和国总理佐兰·金吉奇(Zoran Djindjic)遭到暗杀。美国华盛顿州爆发疯牛症,澳大利亚、中国、巴西和日本等国宣布禁止进口美国牛肉。伊朗发生强烈大地震,三万人死亡,十万多人无家可归,二十多个国家向伊朗派出救援队与物资援助。

那一年的春天,我拿到了硕士学位。

一月的时候,第一次应聘了一份工作。是一份consultant (顾问) 的职位,具体负责在港跨国企业管理层的语言培训。

走进中银大厦,将领带紧了紧,信心也充分了些。面试的气氛友好而矜持。印象深刻的是主考的中年韩国男人,说着流利的英文和温婉的普通话。倾听与点头。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静,只有秘书在笔记本电脑记录时飞快的打字声。也是温存的,如同蚕食桑的声响。

这次应聘最后以落败告终。电话打来,依然是完美得体的抱歉,说希望将来与你有合作的机会。在意料之中,一个学位,或许并不比两年的工作经验更加有分量。这是香港的职场,用人唯用。不会有太多的时间给你去历练与磨合。

二月的时候,在深圳的一间港资出版公司就职。

对我而言,这是新的城市。以前只是经过。它代表的只是罗湖口岸,是南京与香港间的某个过渡。

或许,深圳对于香港人而言,远不及此。它终于成为香港人的消费圣地。朋友对我说,这个角色,曾经由泰国来扮演。金融风暴后,泰国一蹶不振。港人改弦易辙,开始亲近祖国最临近的城市。这里在一九七九年的时候,还是荒凉的地方。因为一位老人,踌躇满志地画了一个圈,由此改变了它的命运。

我想我是喜欢它的。大约因为它的新与阔大。这些年在香港,看了太多逼仄而狭长的天空。这城市的阔大是与南京像的,然而,却没有南京的古旧与曲折。历史于南京像是一道符咒。成败一萧何。走在中山大道上,体会了民国子午线的悠长与幽深。法桐叶子将阳光筛在你身上,却也有一丝凉意。这凉意也是许多年积淀来的。深圳不同,轻装上阵。每次上班的时候,车经过笔直的深南大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头上的天,却还是辽阔的。没有高大的树,有一种稚嫩,却也是初生牛犊式的。内里却是胆略,无顾忌。所谓“深圳速度”,或许也有代价,便是略微的鲁莽,不太计较错对。

这城市始终是年轻。地王,深交所,华强北商圈,都是年轻的身影。我从没感觉到自己的年轻在一个城市会如此的恰如其分。

我开始了我半年的职业生涯。在最商业的地方做最文化的事情。做故宫藏品系列丛书,与字画、印鉴与碑拓、明清家私打交道。工作的过程,倒是心里很沉静。同事们,则都是艺术的人。因为做的是出版行,没有很多浮华气。出版总监是昔日一个著名文学杂志的编辑。说起她当年对阿城的欣赏,真诚仍溢于言表。说到阿城文字的好,至今还记得她援引的《峡谷》中的例子,说那马是“直”着腿走来。当时编辑部的人,都说这“直”用得颇为蹊跷,不是正常马的所为。唯独她力排众议,留下了这点文成金的一字。我短暂的出版生涯,因为这总监的提护,增长了许多的见识。现在想来,是心存感念的。郝明义的理念与吕敬人的设计,也都是那个时候深入其心。多年后,当我自己出版书籍的时候,与编辑间沟通的无阻,也正是靠了那个时候的积累。

四月二日那天,天气晴好。大巴上人头涌动。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尖利地响起。然后是她对同伴说,张国荣死了。似乎有很多双眼睛向一处聚焦过来。这时候,WHO(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发动了SARS全球警报。所以这些眼睛的下方,都有一副口罩。掩藏着讶异的神情。女人的伙伴愣了一下,她的口罩上印着一张微笑的丰润的唇。这便是无所不在的商业创意,让SARS的阴影薄弱了一些。然而,这时候却变得不合时宜。她声音虚弱地说,开什么玩笑,愚人节是昨天。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同时有些谴责地看着制造谣言的女人。女人将报纸递给了同伴,说,是,真的。我在这同伴身后看得很清楚,报纸标题浓重: “歌星张国荣于香港文华东方酒店跳楼自杀身亡”。很快,电台印证了这个消息。有人间歇开始抽泣。

“哥哥”对于很多人来说,大约是时代的专属名词。他的歌,电影,演唱会,他的隐退,他的情事都潜移默化于许多人的生长。当他终于老去,便以最彻底的方式演绎了浮生若梦。只是,在这身影坍塌之后,所有人等不到了风再起时。

张国荣的故去,与年底另一个巨星的陨落遥相呼应。她是梅艳芳。许多人都记得他们共同写下香港电影的一则传奇《胭脂扣》。曾经风华绝代的十二少,耄耋老境下,与天人两隔的如花重逢。是悲哀却非悲情。几乎在这惨淡的年里成为谶语。

乙酉·驿旅

这一年年头。在朋友的怂恿下测过一个卦,然后算出的结果,我是“鲲”命。“鲲化为鹏”是要远走的。命里主水,又驿马星动,所以,年内会要去有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