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3/8页)

冬天的时候,威廉去韩国参加一个留学生交流团,认识了来自哥伦比亚的克里斯蒂。克里斯蒂是个小鸟依人的拉丁裔女孩,成为了威廉的女朋友。

有一天,克里斯蒂打电话给我。犹豫了一下,说,阿伦,我觉得威廉不很爱我。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曾经以为我和他是一见钟情。

我说,你们是一见钟情。在见到你之前,他在南京做了一年多的单身汉。

她说,阿伦,我可以给你看一些东西吗?

坐在我对面的克里斯蒂,看上去有些局促。“猫空”的大玻璃窗,把早春的阳光滤过,照在她脸上,白惨惨的。

我无意中看到了这个,真的,真的是无意的。她说。

我接过克里斯蒂递过来的信封。是一封航空退信,信上写着“查无此人”。她示意我打开。里面是几张信笺,上面有亚美中心的抬头。我立即认出是威廉的字迹。威廉只写漂亮的圆体字。这种没落优雅的英文字,只属于“遗少”威廉。信是写给一个叫“Tina”的人。

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个古板的女孩。克里斯蒂垂下眼睛,手指机械地动作,将空掉的咖啡糖包纸绕成了一只环。

从我父亲开始,我就知道男人靠不住。我并不在意,但是,他,我是说威廉,让我觉得不踏实。我经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像总是在走神。即使在做爱的时候,我也觉得他记挂着别的事情。对,有回我们在床上,他对我说,你知道吗,你的左右脸五官并不对称,如果把你的左脸复制到右脸,你就成了一个陌生人。可是,不是每个女孩儿都愿意在那种时候听到这样的话。

克里斯蒂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突然打住了。她抿一抿嘴唇,似乎为自己的滔滔不绝而难为情。这是个平时话很少的女孩。何况此前,我们还没有成为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我开始读那封信,很快意识到,这和去年夏天威廉的泰国之行相关。他也向我提过这个叫蒂娜(Tina)的女孩,是布吉当地的一个妓女,只有十九岁。威廉对我很信任,向我描述了和这个女孩共同度过美好的三天。他认为这是年轻男人应谈论的话题,况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说的。威廉说,从渊源上来讲,这是中国文人最风雅的一部分。从杜牧到柳永,十年一觉扬州梦,最好睡不醒。

这或者是威廉中国通的一个确凿体现。但是,问题是,这封信里,并没有我预期的迷恋或者追怀。这是一封完全缺失感情色彩的信。确切地说,我好像在读一张产品售后服务回访表。

在这封信里,威廉高屋建瓴地谈了他对泰国烟花工业的考察与认识。大到对国家产业结构的影响,小到对具体设施的建议。然后,他以条列的方式指出蒂娜工作中的不完善之处。比如,英文咬字的含糊与发音的粗鲁;比如,在做爱的过程中爱说题外话,并总是忘记关掉手提电话;又比如,总是选择太过主动的体位,而令男人缺少了发挥的机会。甚至于,在接吻的过程中,威廉注意到她的舌苔太厚,而推荐给她一种新加坡产的中药茶。

在信的结尾,威廉说,你有很好的前途,足以吸引到更多的男人。但是,你需要表达出更多母性的东西。你知道,每个男人,无论他多么强大,心里都住着一个孩子。

在这句稍有诗意的话后,威廉写,你知道,我是“恨铁不成钢”。

这五字成语,威廉加注了中文。我想起,威廉曾经问过我,如果对一个人希望很大,但这人却让他很失望。应该怎么说?我说,恨铁不成钢。

我读完这封信,也有点不知所措。克里斯蒂小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轻声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有点儿变态。

我说,你希望我找威廉谈谈吗?

女孩叹了口气,然后说,不,不用了。他应该不知道这封信在我这儿。我,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谢谢你,阿伦。

克里斯蒂并没有和威廉分手。这一年的五月,一个燥热的下午。我看见他俩出现在一支游行的队伍里。凌晨的时候,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遭北约轰炸。下午高校学生就组织了抗议游行。国际友人的声援,是被欢迎的。威廉头上缠着白色的发带,T-Shirt用红漆写着“打倒NATO”,正在振臂高呼。克里斯蒂牵着他的衣襟,默默地跟着往前走。这两个黑头发的人,在这炽烈的队伍里,并没有一丝突兀。

因为这件事,威廉受到了亚美中心一部分留学生的抵制。当然不乏有另一些人将他当作英雄。但是,在这个时候,他选择了离开。

克里斯蒂再没有充足的理由跟着他了。

现在,威廉一边开着车,一边谈着这些往事。用举重若轻的口气,好像事不关己。

他甚至谈到那封信。他说,那是年轻时的想法。如果,将性看作一种产品,那么就如同买一包烟一样。阿伦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太缺乏系统了吗。只有一个假的秩序,随时都会崩溃。

威廉,你想过自己的未来么,比较确定的?我问。

威廉摇摇头,说,我比较能够确定的,是你的将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会是个中产阶级的稳定生活,而且持续下去。

老福特在养老院门口停下。轮胎在沙地里摩擦出清晰粗粝的声响。威廉没有说多余的话,倒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里。这几天,他每天早上去酒店接我。载我一程,就继续向西开过去。他告诉我,这里是去C大的必经之途。

对于威廉和C大的联络,我知道的是,那是他的母校。威廉两年前在那里拿到了学位,历史学博士。

陆老先生今天的气色,似乎不很好。

我帮他拉开了窗帘,然后把轮椅的靠背直起来。他将一个暖手袋从毯子底下抽出来,紧了紧盖子,又塞进去。

他垂了一下眼皮,用很小的声音说,小伙子,有时候,真觉得活下去没什么意思。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应答。这时候,一个护士走进来,将两颗药放在他手里,看着他就着水吃下去。

一些水从他的嘴角边流下来,顺着下巴滴到围巾上。

我问,哪里不舒服?

他抬起头,让护士给他擦了擦嘴。然后对我说,胃气。

护士说,可能是昨天吃了太多的红豆粥……

陆先生摇摇头,说,是老毛病了。年轻时候就这样。那个时候,什么难受都可以忍。现在忍下去,不知道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