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的故事(第4/6页)

安的表情是有些迷醉了,她半倚在黑人的怀中。那黑人的手有些放肆,开始探进安的丝质短恤。安开始挣扎,他猛然抱紧了安。

这时候,我在无知觉的情况下冲进去,一把推开了安。一个勾拳击向黑人的下腹部。

这么强悍的一个人,腹部也还是柔软的。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在我面前慢慢矮了下去。我愣在了那里,安拉着我逃了出去。

我们跑了很久。安说,毛毛,我跑不动了。

我说,安,那不是Mark。

安说,我知道。

六月里的夜风有些凉。

我问安,回去么。安说,不。

我们往前走了一阵儿,走进了叫作“明斯克”的表演吧。

台上有个女人在唱《三年》,这是个很高大美丽的女人。穿着阴丹士林的旗袍,除了妆化得浓些,并没有什么张扬的地方。嗓音也好,却和一般的女中音有些稍稍的偏差,差在哪里,说不清楚,却是沉郁淡定的。

安突然低低地说,她不是个女人。

我有些吃惊。她就又说,你看她胯骨那么窄。

我就笑了,说安你怎么突然那么俗了,又不是要生养孩子。

安说,不是的。就不说话了。

我们又走到街道的冷风里了。这时我听到安说,表面的东西,是靠不住的。

实习的季节到了,安去了北方的一个滨海城市。那里有些德国人留下的红瓦白墙,还有一座著名的栈桥。

安给我寄来很多照片,到后来几乎是没有挑拣的。也许是直接把胶卷拿去就冲印了两套或者更多,将其中一套寄给了我。所以这些照片里就有了很多即兴的东西。

有一组照片的主角是安和一些城市雕塑,这些真人大小的雕塑在城市里很流行。安的造型也是千篇一律,就是和这些雕塑接吻,无论男女老少,童叟无欺地热吻。因为要将就这些雕塑的千姿百态,安吻出敬业精神来了。有一张是个老大爷埋着头看报纸,我想象得出安曾经尝试过如何矮下身子也够不到他的嘴。安就到了他身后,艰难地勾着脑袋,用唇结结实实地捉住了他。为了表示自己的胜利,安一边腾出手来,冲着镜头打了一个V字。

有几张是模糊不清的,安说北方太冷了,镜头上起了雾。在寒冷的北方,安积极地消耗着她的热情,和这些人形青铜器,换取一些冰冷的吻。

后来安给我发了封E-mail, 要我用特快专递寄一些南京的咸水鸭和香肚。安说,成败在此一举了。我知道安是需要我的帮助去满足她的某些怪念头了。

一个月以后安给我寄来一张光盘。在看之前我问她里面是些什么,安说是关于一个南京的老太太。安说,我以你的名义送给她那些鸭子和香肚,她终于答应接受了我的采访。

这个祖籍南京的老太太是个德国医生的遗孀。她的丈夫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失了踪,她就一个人坎坎坷坷地活到了现在。她已经一百岁了。电视台为了采访她挖空了心思。她没有拒绝过,只是当他们谈起要做这样一个具有跨世纪意义的专题时,她就偏过头去,留下大片的沉默给他们。

在一次沉默的间歇,安扫视了这个洁净而暗淡的房间,觉得时间一点点地在身边融化掉了。老太太的床头挂着巨大的相框,里面是个表情严肃的少妇,身后是一级一级的台阶。安的目光也顺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上去,轻轻地说,中山陵。老太太眼里还瞌睡着,嘴里却接上去,说,嗯,中山陵、秦淮河、桂花鸭、香肚……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安听进去了。安就想着,中山陵秦淮河是搬不来了,那是没办法的事。安对我说,其实也简单,我告诉她东西是一个小老乡寄来的,她没怎么想就答应了接受采访。

我就想起了一些往事,我说,安,你又打着老乡的旗号招摇撞骗了。安就笑着反问我,你不是她的老乡么?

我看了这张光盘。老太太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她坐在轮椅里,有些佝偻了,但是她在采访的过程中总不忘把自己挺得更直些,提醒着自己当年的优雅。她很重视这次采访。她是个认真的人,认真地梳了一个老式的髻,丝绒旗袍也认认真真地把盘扣扣到了领口。她认真地讲述着,她认认真真地见证了这座城市的殖民、没落、新兴以及细枝末节的风风雨雨。可是她始终是个异乡人。

在她的边上,坐着一个青年。他长着浅咖色的眼睛和一个英挺的鼻子。安说,这是老太太最小的孙子,还留着四分之一的德国血统。安说,我觉得他爱上我了。我刚想说恭喜,安又说,不过后来发现是错觉。

安回到学校的时候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安是他们那一届实习成绩最卓著的学生。安参与制作的那个专题片在文化部获了大奖,又被送往柏林参加国际纪录片年展。

安所在的电视台当然没有忘记安的汗马功劳。他们做了承诺,说会给安在编制里专门留下一个名额,一直到安毕业,随时等她回来正式签约。

安说,毛毛,那里太冷了。

后来,那个男人在系里出现的时候,没人表现出太多的惊异。他说他是电视台新闻部的主任,代表台里来看看安。安实在是太风光了,电视台派个人来看看她学习和战斗过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天我正拿着申请函毕恭毕敬地站在系办公室里,等着系主任的大红章盖下来,好去申请借用学校礼堂,办个向希区柯克致敬的电影节。系主任正打电话,那个男人站在旁边。他看上去有三十多了,脸色阴沉沉的,目光疲惫。他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交替着绞来绞去,好像有些急躁,不像个省级电视台派来的钦差大员。

系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皱了眉头,说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看见我在旁边,就说,毛果,去把安给我找来,告诉她台里来了领导要见她。我有些犹豫,说,主任,那这个……系主任就有些不耐烦了,说,拿来,拿来,我给你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纸,说毛果你呀你,下学期保研名单就出来了,你还忙着纪念这个向那个致敬的。你导师老说你是个学术好苗子,怎么玩心还那么重。要是这学年名次进不了前三,谁也保不住你。

我一边欣赏着系主任的朱红大印,一边向电梯走过去。这时候听见后面的声音,你是毛果?我回过头看见那个男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说,安经常提到你,你是安的……他把声音拉长了,好像等我来填空。我就填上:师弟。哦,他沉默了一下,说,安说你是她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