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尹(第3/6页)

尹师傅嗫嚅了一下,说,是个洋先生么?

爸爸说,洋人也没什么,艺术无国界。只要是好东西,就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后来,我目睹了这个叫凯文的英国教授,在看到这些泥人时的反应。这间十多平方的斗室,是尹师傅的家,简朴到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立柜。其余的地方,满当当地摆着泥人。有的上了彩,有的还是素坯。因为太多,色彩又繁盛,任是谁都眼花缭乱。凯文轻轻抚摸其中一只“杀鬼钟馗”,眼里是一种疼惜的目光,仿佛对着初生的婴儿。他回过头来,用清晰的汉语对我们说,这才是中国的。

凯文的目光,又在立柜的一侧停下来。并不显著的位置,摆着一个泥塑的半身像。还没有上色,但辨得出是一个女子,现代的装束,齐耳朵的短发,有一双看上去很柔美的眼睛。

在他还在端详的时候,我们都听见了隔着布帘的里间,有极细隐的如同猫叫的声音传出来。

尹师傅快步走进去,拉开了帘子。

尽管灯光暗淡,我们都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半边脸抽搐着,正在呻吟。他的右手抬着,指尖弯曲。这并非是一只成人的手,畸形地翻转。尹师傅将一块布塞到了男人的嘴巴里。

在我们的目光里,他将男人的头搂在怀中,平静地抚摸,轻轻地说,我儿子。

这年的年尾,尹师傅的泥人,出现在了英国的《新世纪艺术年鉴》上。尹师傅婉拒了伦敦艺术双年展的邀请。他说,我是登不上台面的,就是个手艺人。况且,生意走不开。还有,我儿子。

凯文再次找到他,是在第二年的秋天。凯文对爸爸说,他想和尹师傅谈谈生意的事。他说,他的弟弟开了一个工艺品公司,希望尹师傅能成为他们的合作伙伴。他们会为他在中国安排专门的工作室,以后他的所有作品,会直销海外。

尹师傅摇摇头,说,离开了朝天宫,我就什么都不是。

凯文说,您是个值得尊敬的艺术家,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

尹师傅眼角低垂,说,穷则独善其身。

凯文顿一顿,终于说,您应该也希望您的儿子获得更好的治疗。

这中年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以后的许多日子,我们都没有再见到尹师傅。爸爸说,他太忙了。听凯文说,有太多的订单。但是他的功夫又很慢,东西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爸爸说,这个老尹。

尹师傅再出现在我们家,是接近春节的时候。他是来给我们派喜帖的。他说,他儿子要结婚了。我们心里多少都有些惊异,但还是由衷地恭喜他。

他笑着,并没有很多富足喜气的神色。

婚礼上,我们见到了新娘。是个黑红脸的干练女子,一杯接一杯地跟来往的亲友敬酒。她端了满盏酒到了我们跟前,跟爸爸说,毛叔,没有您,就没有我和尹诚的现在。您对我们有恩情,我敬您。说完了,她便一饮而尽。

爸爸有些发愣,大概不知怎么接话。因为在之前,他是没见过这个女人的。

尹诚是尹师傅的儿子,这时候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眼神茫然。胸前的红花已经落在了地上。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后来我们知道,这女人来自六合乡下。是尹师傅一个亲戚介绍的。但这段姻缘如何促成,却没有太多人了解了。

又过了些时候,是尹师傅买了房,邀我们去新居参观。新居在月牙湖一带,是南京城最早期的高尚楼盘,妈妈说,看来尹师傅是做得不错的。

来邀我们的,是他的儿媳刘娟。还有儿子尹诚。尹诚依然还是沉默的,脸色似乎好了些。手也不太抖了,安静地蜷在西装的袖子里。这西装穿在他身上有些大,但看得出,是朝好里买的。他看到我,咬一下嘴唇。我对他笑了笑。他似乎受了惊吓,赶紧又将头低下去了。

刘娟也笑一下,声音有些干。她说,我这辈子,要能生出个毛毛这样的孩子,真就是造化了。

妈妈就将话题岔开去,说,这孩子小时候其实厌得很,也是家里管得严。

接着又问他们装修的情况。刘娟便骄傲地叹了一口气,说,里里外外还不是我一个人,他们爷儿俩能帮上什么。老头儿在工作室里赶活,面都见不到一个。从买材料到找工程队,让我跑断了腿。原先请了个监理,用了几天,大小事上丢奸,让我给赶走了。我这个人,可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就是累了自己了。

这年轻女人很有气魄地挺一下胸,说,还不是熬过来了。

爸妈都说,是啊,装修可不是个容易的事。

她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对我爸说,您是行家,也给参谋参谋,看我的主意拿得妥不?

爸爸翻看这些照片。房间里吊了厚厚的顶,刷了玫瑰红的墙纸,大吊灯倒是很堂皇的,流光溢彩。各种家具也是大而实的,整个家里看上去满当当的。

爸爸就说,其实,现在是比较流行简约的。

刘娟就说,有了好日子,不是要过给别人看吗?

妈妈问,哪个是尹师傅的房间?

刘娟愣了一下,说,他不跟我们住。说是住不惯楼房,宁可窝在三元巷那块。

又过了些日子,父亲领着我去工作室看尹师傅。说是工作室,其实是靠着莫愁湖的一间民房。改建过了,四周都是大块的玻璃,采光很好。透过窗户,可以看得见大大小小的泥人,摆在通顶的木架上。还有一个低头劳作的身影,全神贯注地在揉一个泥坯,那是尹师傅。

尹师傅看见我们,立刻笑了。擦了擦手来开门。

进了门,才闻到很大的烟味。尹师傅原来是不抽烟的。我揉了揉鼻子,他也想起来,赶紧打开门窗,说,透透气,没法子,最近抽得多,解乏嘛。

我正东张西望,尹师傅说,毛毛,伯伯给你留了好东西。说着在架上搜寻起来。说着爬上木梯,端下来一个盘子。

盘子里是一群小和尚,或站或卧,诵经的,打坐的,偷懒打盹儿的。形态各异,憨态可掬。我捧在手心里,看着也乐。

尹师傅便说,眉眼挺熟的吧,可是照咱毛毛画的。

爸爸也笑说,也就你还把他当小孩儿。这孩子要是有几分和尚的定力,我和他妈妈可就省事多了。

我这才发现,尹师傅的泥人,和以往不同,被分成了不同的门类。好像部队,有了不同的名称和番号,井然有序起来。木架上被贴了标签,有的写着“戏文”。不同的作品底下也有小字,打渔杀家,宇宙风,贵妃醉酒等等。还有的贴了民俗。就是一些小人,都在做着日常的事情。有婚嫁的、摆酒的、祭祀的,甚至还有开桌打麻将的。一个木架,竟成了个小世界。还有一架叫“西洋”,都是些洋人,多半裸着身体。这自然也是艺术的表达。尹师傅却好像有些不安,说,有些客户,指明要这种。我本来不想做的,成何体统。父亲说,老尹,你也应该解放思想,艺术就要兼容并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