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就死(第4/29页)

其实我没什么重要的事,她打电话来时我正在看《人民日报》上一篇艰涩的理论文章。我只是不想给我的上司一个自我满足的机会。我刚接电话露出要出去的意思,他就在一边搔首弄姿,把自己搞得庄严一些,只待我去请假,为难半天,斟吟半天,最后作体贴开明状鬼鬼祟祟地批准我——宁肯混到下班!

下班后我随着人流出了公司大楼,才觉无聊。这时我看到杜梅在街对面的公共汽车站下了车,穿过马路向挂着醒目大白木牌的公司门口走来。

她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像是一只鹤小心翼翼地涉水过河。

她一看见我就笑了。当时天凉了,我穿着一身扣子扣到脖颈的深色中山装,挟着个皮包,活像一个道貌岸然的国民党市党部委员。

“本来就是小职员嘛。”我笑说,“在办公室我还戴套袖呢。”

她仍是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副嘴脸。”

我真欣赏她这种率真、大方的态度,毫无有些姑娘的扭捏、斤斤计较。

“请不动你,我就自己跑来了。”

“什么事啊?”我问她。

“没事,就是想你了,一个人在宿舍呆着忽然觉得空虚了。”她说完笑望着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我笑,不说话,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就走。

“今晚我不想回去了。”她注视着我的眼睛说,“她们都回家了,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我们那楼里还有老鼠。”

小冷饮店里已经没几个顾客了,我们要的饮料也都喝光了。从下午5点起,我们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这个冷饮店里坐了几个小时,吃遍了这家店所有品种的冰激凌,花光了我们俩身上的所有钱,再要一瓶汽水也要不起了。

可是我感到幸福,像好天气好酒一样让人周身舒坦。

“去你家。”她要求说。

在灯火通明的地铁车厢里,她靠着我的肩头睡着了。车厢里都是欢度完周末一起回家的恋人,一对一对依偎着喁喁私语。

在我家黑黢黢的楼前,她像夜行的猫一样双目炯炯发光,上身挺得笔直,步履矫健。

我轻轻地开锁,悄悄地进屋,连灯也没开,直接把她带进我房间,但还是被我那个做过情报监听工作的爹发现了,很快把我妈派过来了。

我妈妈敲门把我叫出去,说有事跟我说。

我怕她说出什么难听话,直接批评她:“你们干吗总把人往坏处想呢?为什么到死也不相信人间有真诚?好啦好啦,知道知道,你家没出流氓,放心回去睡吧——我到别的房间去睡。”

杜梅正坐在我的桌前开着台灯看书,我觉得这个姿态也大可不必。

我带她到卫生间洗脸刷牙,指给她我的毛巾和牙具。她自己带着全套盥洗用品,关了门洗了一遍,容光焕发地回到房间,她甚至换上了自己带的睡衣。

她在我指定的床上很安静地躺下休息。我坐在床头和她又聊了一会儿。我一边看着她说话同时非常想低头再次吻她,不知为什么总鼓不起勇气,那贯穿了今天一晚上一路的亲密无间的气氛忽然消失了、稀薄了、变味儿了。

她侧身躺着望着我,一接触到我的目光便垂下眼帘。

我客气地关门熄灯离去。

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什么也没想,梦也没做一个。

第二天早晨,我被人捅醒,一睁眼看见杜梅睡眼惺忪站在我床前用手背使劲揉眼睛。

看到我睁开眼,她一句话没说爬上床钻进我被中,头拱到我怀里,枕着我的胳膊,闭眼又睡。

我搂着她,摸着她背上薄薄翘起的肩胛骨,心里感动万分。

我们就那么互相拥抱着又睡了。

中间我醒过一次,看到她已醒了,举着衣袖褪落的一只胳膊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中来回转着五指伸开的手安静地自己玩呢,腕关节的骨头发出轻轻的“咔咔”响。

我最终醒来已是中午,我父母在房外走路,低声说话,窗外传来不知楼里谁家收录机放的老流行歌曲。

她已经起床,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前眺望窗外的景色,一边吃着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肉脯。听到我在身后发出响动,她牙齿咬着一片肉脯转过脸来,把手里的一片赭红色的肉脯塞到我嘴里。

我并不是出于感动才导致后来和她结婚。毕竟感动只是一瞬间的情绪波动,而大部分时刻却是在理智地权衡。

那之后不久,我去外地为政府办点事。在长江边一个旅馆的小房间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那梦境不堪入目,她躺在我上司的怀里,似乎比那天躺在我怀里还心甘情愿,看见我出现在床边上也无动于衷。在梦里我就很心酸,醒来仍在流泪。

我想我还是对她发生了感情。算不算爱情我不敢说,起码可以说她使我珍惜,如同我对自己的尊严、权利或者健康一样。

我回来时她去车站接了我。我立刻发现了她的变化,嘴角起了一大溜燎泡,涂着紫药水。一见我她就拉住我的手用指甲掐我。

那疼痛真是钻心。

领结婚证那天我们就吵了一架。

本来是喜洋洋地去登记,事情办得也非常顺利,办事处的工作人员简直是毫不负责地扯了证盖了章,连我们带去的各种手续都没仔细看一眼。当时我还想:骗个婚很容易嘛。

从办事处出来,杜梅无端地就有些情绪低落,低着头走路不吭声。其实我心绪也有些浩渺,没什么获得感,却好像被剥夺了什么。但我就不使性子,还和她开玩笑,既然已经拴在了一起。

“从此就不算通奸了吧?”

她看我一眼,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了?”

“没有,我就是觉得自个忽然大了。”

“没人管了是不是觉得不舒服?非得做贼似的才过瘾?你要是觉得后悔,现在改正还来得及。”说着她便站住。

“走啊。”我拉她,“你瞧你这人,还开不得玩笑了。”

“本来就是嘛,我不想留下话把儿,好像我逼着你结婚似的。”

“谁说你逼我结婚了?”

“我听你那话就是这意思,莫大遗憾似的。”

“开玩笑。”

“我觉得不是玩笑,你心里就那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