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ren the Puppy /爱犬颗韧(第5/8页)

颗韧疏远了我们。它不再守在舞台边,守着小周那大大小小一群鼓。它给自己找了个事做。它认为这事对我们生硬的军旅生活是个极好的调剂。它很勤恳地干起来。它先是留神男兵女兵们的眉来眼去。很快注意到一有眉眼来往,势必找到借口在一块讲话。再往后,这对男兵女兵连废话都讲完了,常是碰了面便四周看看,若没人,两人便相互捏捏手,捏得手指甲全发了白,才放开。在行军车上,男兵女兵混坐到一块,身上搭伙盖件皮大衣,大衣下面全是捏得紧紧的一双双手。有次颗韧见一车人都睡着了,车颠得凶猛,把大衣全颠落,那一双双紧缠在一起的手都暴露出来。却没人看见,独独颗韧看见了。

颗韧每晚是这样忙碌的:它先跑进女兵宿舍,在床边寻觅一阵,鼻子呼哧呼哧地嗅,然后叼起一只红拖鞋(抑或是绿拖鞋、粉拖鞋、奶白拖鞋),飞快地向男兵宿舍跑。它不费事就找到了他——那个跟红拖鞋的主人暗中火热的男兵。颗韧仔细将女兵的拖鞋搁在男兵床下,既显眼又不碍事。然后它连歇口气都顾不上,立刻叼起那男兵的一只皮鞋(抑或棉鞋、胶鞋、舞鞋),再跑回女兵宿舍,将男鞋摆在那女相好床上。有时颗韧兴致好,还会把鞋搁进被窝。再就是它心血来潮,不要鞋了,改成内裤或乳罩。

到了内裤这一步,我们就不再敢偷偷甜蜜了。我们开始感到大祸临头。谁也没往颗韧身上去想。开始大家都假装是粗心,错拿了别人东西,找个方便时间,把东西对换回来便是。久了,这样的对换便给男女双方造成一份额外的接触。于是,混沌的大群体渐渐被分化成一双一对,无论我们怎样掩饰,怎样想抵赖,这种成双成对仍是一日比一日清晰。

我们困惑极了,想不出自己的体己小物件怎么会超越我们的控制,私奔到男兵那里。我们甚至想到“宿命”和“缘分”之类的诠释。当这种奇事发生得愈加频繁时,我们不再嘻嘻窃笑,我们感到它是个邪咒:它将我们行为中小小的不轨,甚至仅仅是意念中的犯规,无情地揭示出来。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颗韧,是它在忙死忙活地为我们扯皮条。它好心好意地揭露我们的青春萌动,同时出卖了我们那点可怜的秘密。它让我们都变成了嗅来嗅去的狗,去嗅别人的发情征候。没有颗韧的揭示和出卖,我们的出轨应该是安全的。在把内裤和乳罩偷偷对换回来时,我们感到越来越逼近的危险。然而我们控制不住,这份额外的接触刺激着我们作为少男少女的本能。

在恐惧中,我们尝试接吻,试探地将手伸到对方清一色的军服下面。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是颗韧这狗东西使我们一步步走到不能自拔的田地。

颗韧也没想到,它成全我们的同时也毁了我们。终于有一对人不顾死活了。半夜他俩悄悄溜出男女宿舍,爬进行军车。我们也悄悄起身,冯队长打头,将那辆蒙着厚帆布的车包围起来。

黑暗中那车微微打颤。

我们都清楚他俩正做的事,那是我们每个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让他俩把事做到这一步,我们才会像一群观看杀鸡的猴子,被吓破胆,从此安生。我们需要找出一对同伴来做刀下的鸡。我们需要被好好吓一吓,让青春在萌芽时死去。

冯队长更明白这一点,他的青春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他按住不断刨脚的颗韧,看一眼表。他心没狠到家,想多给他俩一点时间,让他俩好歹穿上衣服。他从表上抬起脸,很难说那表情是痛苦还是恶毒。他说:“小崔、李大个儿两个同志,砍绳子!”

绳子一断,车篷布唰啦落下来。里面的一对男女像突然被剥出豆荚的两条虫子,蠕动尚未完全停止,只等人来消灭。那是很美丽很丰满的两条虫子,在月光下尤其显得通体纯白。

我们全傻了,仿佛那变成了虫的男女士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伤的肉体正是自己的。

“不准动!”冯队长的乌鸦音色越发威严,“把衣服穿起来!”

谁也顾不上挑剔冯队长两句口令的严重矛盾。“听见没有?穿上衣服!”

我们都不再看他俩。谁扯下自己的衣服砸向赵蓓。赵蓓呜呜地哭起来,赤裸的两个肩膀在小周手里乱抖。小周将那衣服披在她身上。

女兵们把赵蓓搀回宿舍,她呜呜地又哭了一个钟头。天快亮时,她不哭了。听见她翻纸,写字,之后轻轻出了门。谁跟出去,不久就大叫:“赵蓓你吃了什么?”都起来,跑出门,赵蓓已差不多了,嘴角溢出安眠药的白浆,一直溢到耳根。

赵蓓没死成,拖到军分区医院给救了过来。但她不会回来了,很快要作为“非正常复员”的案例被遣送回老家去。小周成了另一个人,养一脸胡子,看谁都两眼杀气。很少听他讲话,他有话只跟颗韧唠唠叨叨。

一天,我们突然看见颗韧嘴里叼着一只紫罗兰色的拖鞋。这下全明白了。那是赵蓓和小周的事发生五天之后。只听一声喊:“好哇!你这个狗东西!”

顿时喊声喧嚣起来:“截住那狗东西!截住颗韧!”

颗韧抬起头,发现我们个个全变了个人。它倒不舍得放弃那只拖鞋,尽管它预感到事情很不妙了。这回贼赃俱在,看它还往哪里跑!

颗韧在原地转了个圈,鞋子挂在它嘴上。它眼里的调皮没了。它发现我们不是在和它逗,一张张紧逼过来的脸是铁青的,像把它的兄姊吊起剥皮时的脸。它收缩起自己的身体,尽量缩得小些,尾巴没了,脖子也没了。

它越来越看出我们来者不善。我们收拢了包围圈,在它眼里,我们再次大起来,变得庞大如山。它头顶的一片天渐渐给遮没了。

谁解下军服上的皮带,铜扣发出阴森的撞击声。那皮带向颗韧飞去。颗韧痛得打了个滚。它从来没尝过这样结实的痛。

“别让它逃了……”

颗韧见我们所有的腿林立、交叉,成了网,它根本没想逃。

“揍死它——都是它惹的事!”

脚也上来了,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颗韧在中间翻滚跌爬。小周手里被人塞了条皮带。

“揍啊!这狗东西是个贼!”人们怂恿小周。

小周不动,土匪样的脸很木讷。紫罗兰色的拖鞋是赵蓓的,她人永远离开了,鞋永远留下了。他从地上拾起鞋,不理睬我们的撺掇。“还不揍死这贼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