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感觉(第4/7页)

“先生,我要打个电话。”褚少良彬彬有礼地对一名接线生说道。

“你要哪里?”

“镇公所王秘书。”

接线生很快接通了电话。褚少良拿起话筒正要说话,他的肩头感到了一阵热乎乎的压力,他转过身,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正朝着他冷笑。

“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那个人对他说。

褚少良心头一乱,他感觉到了情况有些不妙,原先混杂在人群中的几个陌生人同时站起身,朝他围拢过来。

“你们想干什么?”

中年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证件在褚少良的眼前晃了晃:“我们是莘庄保安司令部的,你被逮捕了。”

褚少良下意识地用手捋了捋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同时拽了拽西装的领带:“长官,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吧?我是褚少良啊。”

那几个便衣彼此对望了一眼,显然没有听明白褚少良的话。

褚少良情急之中赶紧就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褚少良,褚怀仁老爷的大公子……”

没等他说完,一个戴着墨镜的人走到他的跟前,朝他脸上认认真真地打了两个耳光。

“妈拉个×!”戴墨镜的人胸有成竹地说,“老子抓的就是你。”

褚少良的眼镜被打落在地上。他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炙痛,从喉管里涌出来的一股血腥味使他忍不住直想呕吐。正在邮局大厅里闲聊的那帮镇上的居民不约而同地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看着他。

褚少良不安地警觉到,也许有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在莘庄悄悄地发生了。难道是保安大队里出现了共产党?早在几天前,他的父亲褚怀仁就跟他谈起过,与莘庄相邻的永庄和大巷都闹起了村民暴动,暴民们打着杀富济贫的旗号,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它提醒褚少良,眼下的这场大雨很可能会使夏粮颗粒无收,到时候莘庄会不会……

诸少良被那伙人推推搡搡地带到门外,沿着镇上的一条碎砖铺成的街道朝保安司令部走去。他看见街道两侧早已挤满了围观的人群,那些人仿佛预先就知道了他要被捕的消息,打着雨伞在街口迎候着他的到来。对于那帮围观者来说,他们在目睹一场繁盛的婚礼仪式之前有幸观赏一下新郎被捕的场面,简直有些喜出望外。

莘庄的保安司令部设在湖边的一座废弃的旧园里。这里曾是江南一带颇负盛名的织绣大王谭运长的乡居别墅。褚少良被那伙人带到司令部的门前,他觉察到这里的气氛的确有些不同往昔。一些腰间别着手枪的便衣和军人从门廊下进进出出。摩托车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一辆接着一辆在院外的林荫大道上驶过,溅起了一缕缕水线。

褚少良曾一再恳求便衣们让他给家中挂个电话,但他的建议每次都遭到了冷冷的拒绝。最后,他被带到了朝南的一间不大的空房里,这间潮湿阴暗的房间里积了一层齐踝深的雨水,上面还漂浮着几张沤烂的纸页,看上去简直像一座水牢。

差不多两个小时过去了,褚少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过失,他们为何要将他带到这里。同样,他也不知道那伙人最终将如何处置他。

窗外是一片宽阔的芦苇滩,隔着这片芦苇丛和烟波浩渺的湖面,他能够看得见湖泊的对岸那一带灰蒙蒙的山峦、山谷里密布的银白色帐篷以及覆盖着帆布的炮群。如果日本人从海上进攻上海,那么这支隐伏在山野里的驻军将成为阻击日本军队的第二道防线。

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左右的时候,褚少良听到一阵趟水的脚步声越过花园朝这边传过来。不一会儿,镇公所的王秘书在一名军官的引领下来到这个房间的铁栅栏门前。军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冲着褚少良矜持地笑了一下:“误会了,褚少良……”

军官有限的道歉使褚少良多少感到有些不快。今天下午所遭受的不白之冤显然不是这句客套话所能洗清的。他跟在王秘书的身后,经过那道半明半暗的长廊,走到屋外苍翠的草坪上。

“他们凭什么抓我?”褚少良迫不及待地问道。

“保安队抓人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王秘书自我解嘲般的反问了一句,“在这个倒霉的雨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还不清楚。”王秘书严肃地对他说,“有消息说,日本空军昨天夜里袭击了梅李。”

……

他们走到镇公所的边上,王秘书对褚少良一拱手:“我在镇公所还有件事没办完,恕不远送了。”

王秘书朝前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来:“别忘了,今天晚上八点到你家打牌……”

4

镇长很快接到报告:今天早晨驾驶着一辆吉普车来到莘庄的那个外地人经查明是一个来自城里的私人侦探。

根据镇上的目击者所提供的情况,这个人三十岁左右,身材中等,穿着考究的西服,手里还捏着一把袖珍手枪。尽管镇长本人由于偏头痛的折磨无意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但事情的发展根本就由不得他做主,镇公所接二连三地得到了有关这个人行踪的详密报告。这些盲目的告密者或盯梢者所描述的事实大相径庭,有些地方甚至还互相矛盾。镇长在综合所有的这些情况并做出自己的判断之前,必须考虑到镇民们的好奇心以及容易夸大事实的惯常习性,同时,他也必须兼顾天气的因素——持续半个多月的阴雨使镇上居民们的感觉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偏差。

最先看见侦探的是镇上白居寺的住持辨机和尚。他从清晨的睡梦中醒来就听到了吉普车引擎的嗡嗡声。由于白居寺在江南一带极具名望,辨机和尚将这个人看成是一个外地来的求香问佛者。他穿好衣服正准备亲自来迎接,这个年轻人已经从吉普车里钻了出来,他手里拎着那把手枪,围着汽车转了两圈,随后就锁上车门,绕过寺庙外的围墙朝镇子里走去。辨机和尚出于一种与他清心寡欲的形象不太相称的好奇心,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一段,他发现这个侦探走到莘庄小学校长兼国文教员卜侃先生的院宅边突然停了下来,他先是对一根探出院墙外的杏树的花枝端详了片刻,随后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敲响了后院的木栅栏门扉……

辨机和尚的描述多少引起了镇长的一线警觉。卜侃是一个北方人,他是响应陶行知先生的倡导来莘庄创办实验小学的,因此在镇子里,他的身份最为复杂。他举止乖戾,自命清高,平常除了偶尔与褚怀仁的大公子下上一两盘棋外,很少与镇上居民们来往。

“这名侦探在卜侃校长家里待了足足有两个时辰。”卜侃的邻居,一位中年妇女接过辨机和尚的话继续说道,“今天早上我在院外的篱笆边挖沟排水,看见这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进了卜校长的院子。那会儿,卜校长正在学校里上课。他老婆平常在镇子里就是有名的骚货,一瞅见男人上门就魂都没了。诸位想想,一男一女关在房子里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吗?何况外面还下着那么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