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存档-2 后进生安歌(第2/5页)

安歌虽然从不听课,但是很少旷课,也很少迟到,即使在感冒发烧的情况下,也都安静地从早上七点坐到晚上六点,似乎按时上下学对于她,是一种必须要完成的仪式。在高二开学不久的一天,她没有来。原因是她在家里切水果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右手的食指,伤口之深,就算后来痊愈了之后留下的伤疤也看上去像是摘掉戒指留下的浅色地带。恰巧那天,安歌的妈妈来到了学校,为学校正门的一尊雕塑揭幕,雕塑的内容是一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老师正在弯腰为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男孩子插上翅膀。事实上我第一眼看去,以为是什么人在给那孩子的后背动一个手术。安歌的妈妈是我见过最年轻最有风度的妈妈,身材高挑,穿着灰色的风衣,脖子上围着红色格子的围巾,两只大手垂在身侧,整个人本身就像一尊雕塑一般。第二天安歌右手裹着纱布,按时来到了我身旁的座位坐下。我吓了一跳,说:手怎么了这是?她说:切水果溜号了,切在手指上。我说:你可真是溜号的专家啊,昨天的事儿?她说:嗯,昨天早上。我说:你知道吧,昨天你妈妈来了,我们都看傻了,校长好像比她老了三十岁。她说:知道,我妈妈喜欢打扮。我说:不是不是,是那个气质。她说:嗯,我妈妈是有气质的。我看今天不太适于聊天,就住了嘴开始写练习册,写了几页化学判断对错题,我突然说:你是左撇子?她说:不是。我说:你切水果用哪只手?她说:我忘了。我说:你是故意弄伤自己的,对吧。她把耳机插在了耳朵里,我伸手把耳机扯下来,说:你干嘛要弄伤自己?她说:我忘了。我把耳机放回她的耳朵,她的耳廓冰凉,我撒开手之后说:随便你。

新一轮的“看谁先说话”游戏开始了。虽然父亲酗酒这件事,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我伤害,虽然当时我只有十六岁,可我认为我完全具备了了解他的能力,他曾经有着清澈的头脑,深厚的家学和茁壮成长的求知欲,他会做能飞到云端的大风筝,会用毛笔写漂亮的蝇头小楷,若不是爷爷加入了国民党,在东北失守,华北失守,南京失守之后,把妻儿抛下,从青岛上船独自逃到台湾,他本可以得到机会成为他那个年代最优秀的一撮人,可是一切都因为爷爷的问题而灰飞烟灭了。他成了他本不应该成为的工人,娶了他本不应该娶的馒头铺家的女儿,生下了一个他本不应该生下,和他性格完全相反的儿子。终于他义无反顾成为了一个酗酒者,和之前所有际遇一样,都不是他的责任。所以他选择继续成为一个酗酒者,放弃所有清醒的时光和所有责任。这种自我伤害,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自我怜悯和自我陶醉。之所以会想到这些,因为我发现安歌是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自我伤害者。安歌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在“看谁先说话”的游戏进行中的时候,我反复思索,甚至导致了罕见的上课溜号,终于我认为我找到了答案,就是她除了伤害自己,无法表达,她对于她无法抗拒的事实的抗拒。

当这个答案浮出水面的时候,我结束了这个游戏。一堂政治课之后,我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下一堂课的课本,一边说:你想没想过,如果你成绩很好,你在父母面前就可以站直了说话了。没有任何对游戏本身的尊重,她摇摇头说:没用的,在他们面前我永远站不直。我说:为什么?你又不是没有腿。她说:因为我永远成为不了他们,达到他们的成就,家里容不下那么多的艺术家。我说:你不是很爱看小说,也爱听音乐?她说:我只懂一点欣赏,欣赏而已,不能创造。我说:那你可以当个评论家啊。欣赏完了说出个四五六。她说:欣赏和评论是两回事,我只知道这个东西美,但是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只能把小说念给你听或者把音乐放给你听。别的什么都不会。我爸说我是个废物。我说:人总有擅长的事情,你也肯定有。只是你没有发现。她说:我没有。我说:好好想一想。她想了一想说:也许,我会修理东西。我说:修理东西?她说:不知道算不算,我家里的东西坏了,我就偷偷把它们修好,我父母一直以为我们家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坏。我说:对啊,也许你以后可以成为世界上最棒的修理工。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世界上最棒的修理工。我说:是啊,世界上没有你修不好的东西。她拿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说:听起来真不错。

因为安歌一天到晚老是弯着腰,而且头发留得很长,刘海和耳边垂下的黑色直发遮住了大部分脸庞,所以如果不用心观察,就很难发现在她似乎永远睡不醒的表情后面,是一张相当迷人或者说相当性感的脸。这张脸的迷人或者性感之处在于,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这张脸孔有多么特别,或者说以一种真挚的自卑感给这张脸孔注入了个性,这种个性在我无法看到这张脸的许多年之后,终于能够相对准确的概括:在最青春的年纪却自甘凋谢使她的脸有了同龄人无法具备的宁静之美。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先于其他人感觉到这种美丽的冲击,在其他人还在私下里嘲笑这个科科不及格的哑巴一样的普通女孩的时候,我已经在梦里多次吻上了她的嘴唇。我的成绩在悄然下滑。全仗着多年间和考试搏斗的丰富经验,我的成绩才没有一下跌落到成为学校新闻的地步。

而在这期间,她修好了我沉睡多年的电子表和妈妈刚刚坏掉的半导体,并且据她说,再次缝好了她床上那只胳膊经常掉下来的小熊。她床上的小熊,当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一股热浪冲上了我的额头。我幻想着自己变成她床上的小熊,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变回我自己。虽然我的科学知识还难以具体地告诉我,该如何完成侵犯。几个老师轮番找我谈了话,希望我的成绩持续不断的下滑只是为高三的真正冲刺调整出来的一个小波动,而不是一个优等生无可挽回的陨落。即使是在老师和我谈话的时候,那几个字,床上的小熊,还是在我脑中回响,我终于明白了那个作家的话,那是真的,强劲的想象产生现实。

在一个傍晚,彩霞就在窗外,而我和安歌的座位就在窗户里面。马上要进入高三,放学时间延后到晚上九点,秋日里漫天的彩霞终会消逝,迎来的是漫长的晚自习时光。校园的操场上没有一个人,只有落叶贴着地面跌跌撞撞的飘荡。篮球架上的篮筐只剩下铁圈,好像手铐一样把篮板锁在它的身边。安歌偶尔抬眼看看窗外的彩霞,偶尔低头继续修理我的一支坏掉的钢笔。那支钢笔是小时候姑姑送给我的,我用了好多年,笔尖已经无法正常的闭合,稍一用力,纸上就会泄出一片钢笔水。姑姑是我学业的主要资助者,或者说接近于唯一的资助者。她比父亲大十二岁,同属羊,爷爷逃走的时候,带来的唯一消息就是给她的。消息写在一张军用的便签上,姑姑说,虽然看出写得匆忙,可多年修习魏碑和多年的军旅生涯,使爷爷的笔迹在任何时候都有着遒劲的力道。便签上写着:雅春,我军现已溃败,我即将于青岛上船,刻不容缓,前方何处,说法甚多,犹未可知。你们母亲不在已久,此乱世只有靠你担起责任。老宅中字画当可变卖。不日我便回来。父。虽然这张便签在“文革”的时候已经填了灶坑,可姑姑记得其中的每一个字。她说,也许是她没有理解“不日”两个字的含义,原来“不日”是没有那么一天。姑姑从北大荒回来,嫁到了S市旁边的小城J市,当年辽沈战役的胜负手,做了一名护士。生活还算如意,退休之前已经做到了护士长,住在J市中心的一栋幽静的小楼里,邻居都是医院退休的教授和副教授。随着时光流逝,超过爷爷杳无音信,父亲,这个当年全家最为疼爱的小弟弟,已经成为她人生最大的创痛。她选择了我,我父亲的唯一儿子,作为她“在此乱世担起责任”的延续。所以我自从九年义务制教育结束之后,也就是随着我考上城市里最好的高中,我的经济基本上从家里面独立出来。姑姑每年开学,都从J市坐火车到来,把这半年所需的生活费和学费交在我手上。她完全洞悉了我家的组织架构,把钱交给我父亲肯定是不可行的,他会证明由钱到酒之间的距离是多么微小,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把钱交给我母亲,她的软弱只会为由钱到酒的距离前面添加一次简洁有效的打击,而打击本身恰好可以充作父亲喝酒之前的开胃菜。她只有选择,把钱交给我,她知道我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抗击父亲的能力已经不容小觑,谁也别想拿走我用来念书的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