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10页)

葛小利至少向小雨阐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史国璋在一九四三年五月十四日上午已同他的保安队员亡命在他的队部中,这一切有银匠赵寿祥作证。这段历史不可能出自葛小利的编撰,她没有这个水平。问题在于,如果史国璋毙命于保安队部,那么银匠送来的筷子又何以到久野之手?也就是说久野在保安队全部丧生火海之后仍与史国璋有过接触,这实在的让人费解了。

小雨认为久野向她隐瞒了什么。

她的跑神引起了葛小利丈夫的不满,他在等小雨回答问题。

小雨让他把话再重复一遍,他说钱他们不想要,他们夫妇要去日本留学。小雨问留什么学,他说留什么都成,只要对方肯赞助。小雨说你们去日本连进幼儿园都不成,幼儿园的小朋友还会说日语呢。男的就说小雨挖苦人,态度不友好,是地道的汉奸作风。小雨想笑,剛才还死乞百赖承认自己是汉奸孙子,一转脸又把汉奸帽子扣了过来,变换之迅速,如打网球一般。葛小利较她的丈夫冷静,向小雨索要久野的地址。小雨说。你的证据不充分,依着你这种扯法我可以说我是美国克林顿的姑妈,是中国秦始皇的姨姥姥。葛小利想了一想,从包里摸出一块小木头章子,说是她祖父留下的。小雨看那章子油腻腻地发暗,倒像个年代久远的物件儿。葛小利拿过桌上的台历在上面印,使了半天劲,台历上也没有痕迹。小雨拿过印章,看那印面的残存印泥已经干透,发黑,这个当年不离主人左右,以显示身分和权利的小木块如今冷落得让人不屑一顾了。小雨冲着印面哈气,以图通过温热软化那干硬了数十年的印泥,以便再现旧日的图形。

她的努力是徙劳的。红色的五月十四日星期日下面依旧是一片苍白。

葛小利丈夫说得去找印泥。他拿着木章跑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葛小利和小雨。

葛小利说。你不相信我。

小雨说。我谁都信,只要你拿出充分证据。

葛小利说。我看得出你不相信小雨说。史国璋是汉奸。

葛小利说。知道。

小雨说。久野是鬼子。

葛小利说。知道。

小雨说广你们通过汉奸的渠道去找鬼子,接受鬼子的馈赠,不怕别人有看法?尤其在这有过血案的滏州。

葛小利说。这是老辈的事情,老辈的恩怨老辈去了结,我们不能替老辈背黑锅,替老辈偿还民族恨一类的债务。

小雨说没有还债的责任却有受惠的权利,你这个葛小利,想把便宜往完了占呢

葛小利说。你这人说话太刻薄,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今天是鬼子找汉奸,不是汉奸找鬼子广

小雨说。当然,问题是出现了冒牌汉奸,连这东西都有假冒伪劣产品。

葛小利的丈夫举着章进来了,说是跑了大半条街才在卖筐笼的土产店里找到红印泥,他是沾饱了才回来的。说着在台历上使劲地砸了下去。

小雨看着半截章子连同葛小利丈夫的手指均被染成红色已料想出会砸出一种什么效果。果然,印章抬起,竟将那页台历也沾下来,揭开来看,是一片模糊,正如史国璋本人。

男的说。再来!又啪啪啪一连几下。终于纸上显出几个羞怯怯的小字,细看是。刘国良

都无话可说,只那男的仍坚持那篆字就是史国璋。

小雨站起身准备送客了。

葛小利临出门又转过身来说可否向久野那边通融一下。

望着被风吹落到地上的五月十四日红色台历,望着上面如血的印痕,小雨轻声说。何苦

在滏州火车站,小雨被一干部模样的人在站台上拦住,干部说是姓张,受有关部门之托前来送行。从谈话中可以感到,老张对她在滏州的活动已了如指掌他说因知道得晚,招待不周,又说滏州的敌伪档案有限,文革时被造反派付之一炬,已荡然无存。咋晚上峰已责他査过旧县志,有关史国璋情况竟无只字记载。如若时间宽裕,他可陪小雨去地区查档,或许能有线索。

小雨说。一区区汉奸,何需兴师动众,不过是某鬼子一时心血来潮想翻旧账罢了,大家都不必太认真广

开车铃响,小雨登上车。老张变戏法儿般变出两大兜土特产来,其中自然有昨天游过街的酒。老张没头没脑地塞给她,小雨说这是怎么说,老张说。东西不值钱怛都是滏州的产品,一包给你,一包给鬼子,让鬼子再品品滏州的老味儿,或许怀旧情绪难抑,想来滏州投资办厂什么的也未可知。如若那样,滏州将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火车开动,小雨抱着两大包东西站立不稳地倚在两车连接处。

老张在下面热烈地挥手道别,一再叮嘱请再来,好像他们是熟识已久的朋友。

陆小雨在滏州寻找史国璋的时候,林尧就在相距不过五卜公里的赵家集寻找淑娟。

河南的宋宝来马戏团在赵家集停留。布搭的围栏外,铁笼内关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黑熊,儿个孩子围着笼子,用棍戳弄。

它一用瓦片砸它,黑熊一动动,闭着眼躺着。

釭谁说。这是只死熊,拿死熊来骗人,没劲孩子们便跟着喊。死的!死的!

谁说它是死的?班主叼着烟走过来,俺让你们看它是活的还是死的说着走到小吃摊前,用烧红了的通条,狠命向黑熊捅去。

黑熊一阵痉挛,咆哮吼叫着腾身而起,张着血盆大口向外猛扑,将铁笼撞得嘎嘎直响,孩千们惊得四处逃蹿,远远地站着看,再不敢近前。班主得意地说。谁还说它是死的?它懒得搭理你们就是了。里面还有好看的咧,张飞卖肉,李翠莲上吊,王八大翻个儿,人蛇大浞战……卖票咧,卖票咧!四块钱一位,水不清场啊……

有几个人头票。

西天的太阳即将沉落,校泣的日光挣扎着将集镇的房屋刷出了最后一片辉煌,将天与地染成奇异怪诞的不正经,不少人抬起头看那越来越低矮的太阳,又看由于颜色的改变而变得陌生了的小镇,卖馄饨的说。这大怎看着怪怪儿的,该不是要地震?

老汉说。这叫光煞,老天爷要闹脾气哩,我这一辈子也没碰上过一两回。逢到光煞,总要出点什么事情……

怪诞的光环中,走来了衣衫褴褛、面容黑瘦、叫花子一般的林尧脚下的一双皮鞋已经裂开了嘴,疲倦地踩着路面的浮尘,趟起一溜灰七,那条已辨不出颜色的牛仔裤在土中移动,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开裂的嘴唇暴起一层白皮,目光也由于劳累而变得无所适从的散淡,蓬乱的头发与蓬乱的胡须连在一起,沾满了同样的灰土,他在小镇人关注的目光中机械地移动着,给人的感觉不是在朝前走,是在朝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