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第3/7页)

“外头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奴才不知道。”

^紫禁城中的夜晚或黎明,有时能听到远远的市声。有很清晰的小贩叫卖声,有木轮大车的隆隆声,有时还听到大兵的唱歌声和中南海军兵的演奏。太监们把这种现象叫做“响城”。

“放心说,上回让我打怕了不是?”

“嗯,奴才听人说,袁世凯在京畿附近的北洋六镇里至今潜势力很大,军机处门上竟贴了要求起用袁世凯的匿名帖子。”“这我知道。”

“还有,东交民巷也盛传,当今的时局非袁世凯不能收。”

“怎么,连洋人也这样看?”

“恐怕是的,因为袁世凯有不少洋人朋友。”

“这么说,起用袁世凯至少可以稳住洋人,这样一来,洋人干涉的担心便大可不必了,能稳住一步是一步,京城真乱起来可怎么得了呢。”

“主子想得极是。”

“可是袁世凯这个人,也不能让人太放心,变法时候他办的那事儿,到底不太光彩……”

“那也是形势所迫,他要是不把底儿给老佛爷兜出来,依着皇上把老佛爷处置了,还能有主子的今天?”

“我是怕到时候他像卖皇上似的把大清朝给卖了,让人说江山断在我手上,不招人骂么?昨天摄政王送来几首袁世凯在彰德写的诗,其中有几首对朝廷不满的,什么‘吞钩鱼却有恩仇’啦,‘漳洹犹觉浅’啦之类。摄政王说,光凭‘野老胸中负兵甲’跟‘开轩平北斗’两句就能定他的罪,从这两句看他不是个安心在乡下养疾思过的人,倒想是要跟朝廷争点什么似的“摄政王跟袁世凯历来不合,皇上是他的亲哥哥,他能不记恨这件事?主子别想这些啦,还是早点歇着吧。”

“恒太,昨日我赏你两件皮袄,库房管事回禀说你挑了两件小羊皮筒子,怎么不挑狐坎呢?”

“奴才能穿羊皮的就是主子的恩典啦。”

“也真亏了你,要是换成别人,非挑好狐坎的不可。这么着吧,明儿早晨我告诉皮库,让他们给你送两件去,一件玄狐脊子,一件火狐脊子,越是这样越该赏你好的。”

“奴才谢恩。”

张兰德替隆裕把被子掖好,又用双膝蹭着,准备离开。

“恒太,明天赏你个锦垫吧,砖地怪凉的,别在地上冻出病来。”

“奴才怎敢破了规矩,别人看见又该找奴才的不是了,主子还是免了吧。”

“我要是连这个主都作不了,也就甭住在长春宫了。对了,明天一早,你亲自到内阁去一趟,让他们替我拟道懿旨……”

朝廷下旨:“湖广总督着袁世凯补授,长江水师俱听其节制并督办剿抚事宜。”

三天以后,收到袁世凯自项城的复电,说是足疾未愈,不能出山。

隆裕见电,惊愕万状,急忙召见内阁总理庆亲王及各王大臣。一班人齐集养心殿,你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觑,急得隆裕欲哭无泪,手足冰冷。

庆亲王奕劻提议,着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到彰德敦促袁世凯,迅速赴敌。

隆裕准奏。

徐世昌到河南,称病归里的袁世凯左推右倭一番之后,才从彰德动身,渡过黄河,到了信阳,将亲信江北提督段祺瑞调到湖北,任第二军统领,命冯国璋的第一军迸攻汉口。

十一月一日,北洋军占领汉口,袁世凯声名大振。

六岁的小皇帝溥仪发了罪己诏,深责自己:“……用人无方,施治寡术。政府多用亲贵,则显戾宪章……”

在奕劻等人“非袁莫属”的呼声中,朝廷又下了“授袁世凯内阁总理大臣,即行来京,组织完全内阁,迅即筹划改良政治一切事宜”的谕旨。

两年前被赶出紫禁城的袁世凯东山再起了。

瑟瑟秋风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他再次立在养心殿汉白玉石阶下等待太后、皇上召见。较两年前,他胖了许多,身躯凛禀,相貌堂堂,眼睛放着光,脸色出奇地好。脑袋仰着,不看周围的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搭话,只是望着养心门外的几棵古柏出神。

养0殿里,“同光中兴”的匾额下,小皇帝正在用膳。百十样菜已经在四张大八仙桌上摆齐,装在碟里的,盛在碗里的,焖在罐里的,五光十色。溥仪的小眼睛在桌上巡视了一遍,目光停在“羊肉焖跑跶丝”上,与其说是看中了羊肉,不.如说是看中了盛羊肉的大汤碗那上边有一条探出头来的、张牙舞爪的龙。不等太监动手,他飞快地从椅子上爬起来坐到了桌子上,一把将碗扯过来。颤巍巍的跑跶丝从碗边滑出来,油水洒了一桌子一身。

“万岁爷可不作兴这样啊,”张谦和吓唬着,“老佛爷就在西暧阁坐着呢,待会儿还要跟万岁爷商量国家大事,万岁爷务必吃利落点儿。”

小皇帝并不理踩,又向着一碟熏肘花小肚张开巴掌……阶下,袁世凯巳等得不耐烦,他吭吭咳了两声,向“西暧阁”递过信号,以示自己的存在。在太后、皇帝面前咳嗽,实属失仪,犯了“大不敬”的罪,而袁世凯已不是当年光绪手谕上被诛之袁世凯,他是掌握朝廷存亡的重臣,是各王公大臣所不及的举足轻重的人物,谁敢把他怎么样呢? 。

隆裕等彳辱心急,从暖阁进到养心殿亲自催促皇帝,从套间里转进来的时候,溥仪还在饭桌上趴着,一套簇新的衣裳溅满了汤汤水水,嘴里塞满了烹白肉。

“你下来罢。”隆裕说。

小皇帝像没听见,照旧吃喝,拎起一撮菠菜粉,仰着脖儿从上往嘴里丢,粉丝掉在鼻子上,眼睛上……

隆裕心中一阵悲苦,停了一会儿,颤巍巍地说:“……把他抱下来吧……袁大人在外头等着呢……”说着,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到东套间,在皇帝御座后面的座位上慢慢坐下来,用手撑着额头,半天没有说话。

太监们七手八脚把皇上从饭桌上哄下来,换了衣裳,扶正帽子,扶上御座。袁世凯进殿叩见皇上、太后。

隆裕陈述了朝廷的艰难,众大臣的无策,末了说:“眼下就剩这么一个烂摊子了,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呢?”

“打当然是要打的,”袁世凯操着浓重的河南腔,一字一板地说:“汉阳虽胜,奈何不少省份均响应賊党,与朝廷对立,我兵力分散,且无饷无械,孤危巳甚。此次与賊党汉口一战,外国各列邦皆不满意,现在我若一意主战,恐外邦人责难,朝廷的影响事小,若像甲午年间打起来,延成世界大战,事情便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议和便要承认共和,走出这黄顶大屋子我们娘俩投奔何人?靠什么生活?退路是没有的……”隆裕一边说一边环视着养心殿的摆设,然后示意太监将条案上的景泰蓝小罐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