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第6/8页)

葛小利至少向我阐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史国章在1943年5月14日上午已同他的保安队员亡命在他的队部中,这一切有银匠赵寿祥作证。这段历史不可能出自葛小利的编撰,她没有这个水平。问题在于,如果史国章毙命于保安队部,那么银匠送来的筷子又何以到西垣秀次之手?也就是说西垣在保安队全部丧生火海之后与史国章仍有过接触,这实在的让人费解了。

西垣秀次向我隐瞒了什么。

我的跑神引起了葛小利丈夫的不满,他在等我回答问题。

我让他把话再重复一遍,他说钱他们不想要,他们夫妇要去日本留学。我问留什么学,他说留什么都成,只要对方肯赞助。我说你们连进幼儿园都不成,幼儿园的小朋友还会说日语呢。男的就说我挖苦人,态度不友好,是地道的汉奸作风。我想笑,刚才还死乞白赖承认自己是汉奸孙子,一转脸又把汉奸帽子扣了过来,变换之迅速,如打网球一般。葛小利较她的丈夫冷静,向我索要西垣的地址。我说她的证据不充分,依着她这种扯法我可以说我是美国克林顿的姑妈是中国秦始皇的姨姥姥。葛小利想了一想,从包里摸出一块小木头章子,说是她祖父留下的。我看那章子油腻腻地发暗,倒像个年代久远的物件儿。葛小利拿过桌上的台历在上面印,使了半天劲,台历上没有痕迹。我拿过印章,看那印面的残存印泥已经干透,发黑,这个当年不离主人左右,以显示身份和权利的小木块如今冷落得让人不屑一顾了。我冲着印面哈气,以图通过温热软化那干硬了数十年的印泥,以便再现旧日的图形。

我的努力是徒劳的。红色的5月14日星期日下面依旧是'片仓白。

葛小利丈夫说得去找印泥。他拿着木章跑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葛小利和我。

她说你不相信我。

我说我谁都信,只要你拿出充分证据。

她说我看得出你不相信。

我说史国章是汉奸。

她说知道。

我说西垣秀次是鬼子。

她说知道。

我说你们通过汉奸的渠道去找鬼子,接受鬼子的馈赠,不怕别人有看法,尤其在这有过血案的临州。

她说这是老辈的事情,老辈的恩怨老辈去了结,我们不能替老辈背黑锅,替老辈偿还民族恨一类的债务。

我说没有还债的责任却有受惠的权利,你这个葛小利啊,想把便宜往完里沾呢。

她说你这人说话太刻薄,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今天是鬼子找汉奸,不是汉奸找鬼子。

我说当然,问题是出现了冒牌汉奸,连这东西都有假冒伪少本口另广口口。

葛小利的丈夫举着章进来了,说是跑了大半条街才在卖筐笼的土产店里找到红印泥,他是沾饱了才回来的。说着在台历上使劲地砸了下去。

我看着半截章子连同手指均被染成红色,已料想出会砸出一种什么效果。果然,印章抬起,竟将那页台历也沾下来,揭幵来看,是一片模糊,正如史国章本人。

男的说再来!又啪啪啪一连几下。终于纸上显出几个羞怯怯的小字,细看是:

刘国良。

都无话可说,只那男的仍坚持那篆字就是史国章。

我站起身准备送客了。

葛小利临出门又转过身来说可否向西垣那边通融一下。

望着被风吹落到地上的5月14日红色台历,望着上面如血的印痕,我说何苦。

七在临州火车站,被一干部模样的在站台上拦住,说是姓张,受有关部门之托前来送行。从谈话中可以感到,老张对我在临州的活动已了如指掌。他说因知道得晚,招待不周,又说临州的敌伪档案有限,“文革”时被造反派付之一炬,已荡然无存。昨晚上级已责他查过旧县志,有关史国章情况竟无只字记载。如若时间宽裕,他可陪我去地区查档,或许能有线索。

我说一区区汉奸,何需兴师动众,不过是某鬼子一时心血来潮想翻旧账罢了。

幵车铃响,我登上车。老张变戏法儿般变出两大兜土特产来,其中有酒。老张没头没脑地塞给我,我说这是怎么说,老张说东西不值钱都是临州的产品,一包给你,一包给鬼子,让鬼子品品临州的老味儿,或许怀旧情绪难抑,想来临州投资办厂什么的也未可知。如若那样,临州将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火车幵动,我抱着两大包东西站立不稳地倚在两车连接处。

老张在下面热烈地挥手道别,一再叮嘱请再来!好像我们是熟识已久的朋友。

我总觉着有什么遗漏,火车开出两站地,我才猛然醒悟忘了问一件大事:我叔父的下落。

回到东京,我没有急于见西垣秀次,而是一头扎进了资料室,我要在1943年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战斗序列的变化中寻出解决谜团的蛛丝马迹。

宽大的资料室里,除了空凋机的嗡嗡声就是我翻阅纸页的声音,年老的女资料员尽职尽责地陪伴着我,不声不响地坐在房间的一隅。

有时她会走过来,善意地冲我一笑,在我桌前放一碗冰镇的麦茶,有时她会提醒我该下班了,查找半截的资料她可代为保存。我看表,时间已超过四十分钟,便满是歉意地赶紧收拾摊子。

华北肃正作战是日军在中国的重要战场之一,由于涉及地区广阔,兵力复杂、分散,参战部队的番号和任务变换频繁,资料十分零碎,查阅十分困难。西垣秀次所在的华北派遣宪兵队又称华北特别警备队,人称“北特警”,司令官为野音二郎。这是一支“专门破坏中国共产党和其他抗日组织的特工部队”,所选人员都是日军各部精英,总部设有“特高课”从事谍报工作。在我查阅的资料中,有一份“肃正作战”前的会议纪要,会议上明确指出“共产党、八路军是华北‘治安’的致命祸患”,提出“只有打破立足于军政党民有机结合的共产党组织,才是华北治安肃正作战的根本”。为完成这个战略目标,除各宪兵队分队组成情报网以外,还将一批宪兵配属一线兵团,分布于占领区二百多个县城和三百多处主要据点,与情报网随时保持密切联系。具体措施一二三四……部署之严密足令“立足于军政党民的共产党组织”插翅难逃。

但是严密布局下的庞大作战结局竟然出现了“未获战果,只获取了八路的少量遗弃物资”这一戏剧性结局,这无异于给北特警、特高课们脸上抹了几道滑稽的油彩,使前面的一切行动都变得毫无意义,变得做戏般的假模假式。如一只窥探猎物巳久的虎,兜了无数个圈子终向猎物扑去时,才发现那只是一个散着猎物体温的空巢。恼怒是可想而知的,除了必要的报复外,在1943年8月24日,日本大本营下达了陆甲第81号命令,改变北特警的编制,由原来的2595人减为970人。这次大清洗,临州的北特警人员无一人留用,除了西垣秀次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