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第5/10页)

“文革”中舜镗想象力的丰富完全超过了当今某些不入流作家胡编乱造的极限。或许也如体味创作的快感一样,舜镗在揭发中充分享受到了写作的愉快,从而愈发变得不可收拾,以至人们开始怀疑他的神经是否正常了。总之这场使造反派越打越觉荒唐,越打越没味的战斗终于以一个集体联合批斗会的召开而匆匆收场。批斗会是在金家旧宅举行的,连顺福也在内,挨斗者按各人的角色装扮好了,便开始挂牌登场。台下头站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街坊,都是金家哥儿几个在人家面前耍派的基本群众。如今基本群众变成了基本观众,金家几位爷的威风彻底扫地了,特别是在房顶上使枪的老二,往日的意气风神早已荡然无存,一张脸惨白得像张纸,没有半点血色,身子晃晃悠悠的,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他们每个人依次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所谓罪行就是他们彼此间揭发的内容,造反派并没给增添一点枝叶。台下的街坊听得木然,许是这样的会参加得太多的缘故,九号院的罗大爷甚至说,这会开得没精神,金家的哥儿几个像瘟鸡,不如前几天斗一贯道白胖子连喊带蹦的好看。大家也说没甚意思,想回家做饭,又搁着造反队的情面,只得在太阳地蹲了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喊些口号。好容易盼着游街开始了,才觉着有了些希望。游街时,老二打头,老三、老四紧跟,顺福断后,老二和顺福背上像唱戏的武生一样各插了四面白旗,以便这支特务队伍的首尾有所呼应,四个人每人一面铜锣,敲一声锣骂一句自己……

那天的北风刮得很猛,“特务之队”在风中走得很艰难。老二的脸色让人联想到僵尸,那腿只是在机械迈动,他已经没了自己;老三在机警沉着地应对指挥者发出号令的同时注意将小锣打出了花样,让人想到了小丑出台的锣鼓点儿;老四咧着大嘴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吼,死劲敲击着破镑,大有装疯卖傻之势;顺福到底是警察出身,时刻没忘自己的管理角色,诉说自己罪行的时候仍忘不了低声吆喝前面三位步子走齐了,保持着队伍的一条直线。风吹得队伍首尾的小旗猎猎作响,队伍绕着破旧的金家宅院转了一圈又一圈,街坊们看得没劲,终于散了,最后只剩了三两个观众,多是半大孩子。“特务之队”仍在转着,因为造反派没有让他们停下来。我看着疲惫不堪的哥哥们,只想起“门户凋残宾客在”,“西风吹尽王侯宅”这些很悲惨的句子。我遵照母亲的吩咐,将精力集中在排头的老二身上。母亲说其他几个问题不大,就怕老二吃不住劲儿,他的心倒下,我们俩立刻就过去把他架住那是金家兄弟最难忘的一次聚会,这一切真应了死鬼静蕴说的兄不友,弟不恭,亲情凋落,事变百出的预言,只是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样的惨烈,这样的残酷。当晚,老二舜铸以一根绳索,将自己的生命结束在后院的桑树上。我看见,舜铸的身体树叶一样地随着风荡来荡去,不明白他的身体怎会那样轻,为了一个叫黄四咪的女人,为了一把不知下落的枪,不值,真不值。

这是我第一个远去的兄长,他的死最直接的原因是兄弟间的相煎,这实实是让人痛心的。舜铸生在老宅,长在老宅,将西去的起程点也选在了老宅,他对这座宅、这个家倾注了深深的爱,怀揣着家的气息,怀揣着满腔愁怅与不解,走了。四周都是风,萧萧的风从树上的舜铸身上吹过,又吹到我们身上。惶惶然的人,惶惶然的心,望着身似飘扬树叶的舜餺,大家相对无言。我看到站立在一边舜錤、舜僮那恐惧无助的眼神,真正读懂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内涵。一阵酸楚由心底涌出,我又强迫自己将泪水咽下,努力地咽下。哭泣者只有母亲一人,操持者有我和舜铨两个,至于舜錤和舜镗,完全是傻了。

依着造反派的要求,舜铸尸体所盖的衾单必须写上“国民党特务金舜锝死有余辜”几个大字,操笔者便选中文人舜镇。舜錤与舜锝是同胞兄弟,同出于第二个母亲张氏,在牛棚里持笔揭发亲兄长时那种愤怒敌忾,那种不共戴天,那种不将对方置于死地决不罢休的精神此刻已完全被软弱空虚失落悲伤所替代,那只被造反派蘸饱墨汁的笔竟重得使他拿不起来。舜铸静静地躺在小屋的土炕上,面色已变得像昔日骑在房背上打鸟般的红润与活泛,当舜祺的笔在他所盖的衾单上颤抖着落下去的时候,我分明看见炕上那张脸竟露出了讥讽的笑。大约舜镗也看到了舜溥的表情,他大叫一声歪在炕沿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舜錤丢了笔直向外奔去,他这一走便是十几年,再没回老宅来过。

四我曾经回忆过金家兄弟的再次聚会是什么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自老二死后,老三老四就再没碰过面。母亲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怎么没碰过面,碰过的,在北新桥船板胡同的亲家那里,刚见面五分钟就打起来了,摔了人家的暧壶……

母亲的提醒终于使我想起,七十年代末老七舜铨娶亲那天发生的事情。舜铨娶的是北新桥的织抹女工李丽英,李丽英小于舜铨近二十岁,貌丑又没文化,令舜铨十分勉强。他完全是冲着母亲药石无效的病痛才答应下来的。舜铨原先的恋人是与黄四咪一同光顾我们家的柳四咪,没待解放柳四咪就嫁了少将军统,后来又移居台湾,给痴情的老七空留一个念想,空留一番惆怅。老七娶丽英的时候已年近五旬,女方说了,不嫌舜铨年龄大,只图一个老实本分,图一个世家子弟的名声。母亲觉着黄花闺女嫁个半老的舜铨,又木讷,又没什么本事,只知拿几支笔在纸上涂抹颜色,李家姑娘实在是吃了亏,便有意将婚礼办得排场些。腾出花厅的西套间做新房,找棚匠将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又购置了大立柜和沙发,收拾得很像那么回事。舜铨性格内向,不愿拋头露面,这点新媳妇也能体谅,从彼此并不富裕的经济考虑,就决定喜宴在家里办,只请几位至亲,图个喜庆就行了。饭菜不多,两桌,届时让九号罗大爷在北京饭店当厨师的老儿子过来帮忙做几个菜,谢人家两条烟也算说得过去。

一切安排妥当,跑腿送信儿的任务自然由我承担。走了几家亲戚,人家都欣然接受,除了给我母亲道喜以外还说了不少吉利话儿,使我的心情也变得很愉快。

出乎意料,事情在老三舜錤那儿打了绊子。他说他不去参加婚礼并不是跟舜铨有什么过不去,而是东城的老宅他是永远不会再回去了,那里树太多,阴气又重,二气不调,给予住者的不是安宁只有凶害,又劝我们快快搬家,说那宅子于病人很不利。我知道他是怵头老二自缢于彼,便说喜庆时,鞭炮一响,什么阴气也给冲了。老三仍不让步,他说他们单位的食堂也承办婚宴业务,他愿意为舜铨联系,若在食堂吃,什么心也不用操,吃饱了一抹嘴走人,省了多少事情。我说这事得跟家里商量,得跟亲家商量,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他听了把眼一瞪说,我是老七的哥哥,金家七个弟兄当中,在世的数我最长,难道还做不了老七的主?说着抓起电话就订饭。我一看事情不妙,赶紧就往外撤,走到楼梯口被老三抓住。老三说,饭定妥了,饭资我出,算是我给老七添的份子,又拿出两盒人参来往我怀里塞,说让我给母亲带去。我说老太太已没多少底气,哪儿架得住人参摧,还是您留着自个儿用吧。舜錤说这是去东北出差时特意给母亲买的,想让儿子金昶给送过去,偏巧金親毕业考试,我来了正好带走。我说您月月给母亲寄钱,母亲老念您的好儿,不如这样,人参我替母亲拿走,喜宴还是在家吃吧。舜棋不干,说他与舜铨自小相投,让梨推枣,如埙如篪,该他花的一定要由他花,该他张罗的一定要他来张罗。我说您这么办让我这送信儿的为难啦。舜棋说这有什么为难的,该怎么说还怎么说,换个地方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