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又一宵(第5/9页)

舅太太在我的床边坐下来,俯下身静静地看着我,她看得很久,她的鼻息吹在我的额上痒痒的,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动,任着舅太太去看。我的心里很害怕,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感到近在咫尺的这个老妇人远比外面咳嗽的胡仙要恐怖得多,可恶得多。后来我感到舅太太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金家众多孩子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舅太太在想事,她的思路已经跑得很远,跑到我的想法所不能追及的范畴。

舅太太夜夜都来,这造成了我睡前的精神紧张,严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神'情憔悴。过罢年蔫蔫地回到自己家,母亲为我的状况感到担忧,感到不解。刘妈就会再一次说起她的王府阴邪太重的观点,劝阻母亲来年别把我往镜儿胡同送。母亲照旧是叹息。

宝力格当与我有过共同的遭遇。

我在王府的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拔草,前院银安殿前的草已经长疯了,我必须在大年三十前的几天里从大门到银安殿,从银安殿到东院垂花门清出一条路来,为的是迎接舅爷回家。北京老的风俗,三十晚上诸神下界,祖先的魂灵这时也要回家过年,三十的祭祖是过年极庄重的仪式。拔草是件力气活,特别是拔冬天的枯草,更非我这个小丫头所能胜任。北方的腊月,朔风猎猎,滴水成冰,连寒鸦也冻得没了踪影,这样的天气里只有我一个人在那空旷的大院里劳作,手上冒出血花,身上沾满了棘藜狗子。如此“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概为贵族出身的舅太太所独创,是城里平民百姓人家的女儿所难经历的。也应该感谢那样的经历,在几十年以后我被下放农场改造的漫长生涯中,我之所以并不觉得太苦,与那经历不能说没有关系,后来所操的活计如银安殿前那样艰难的毕竟不多。我问过舅太太,拔草的活为什么不找外头的人来干。舅太太说,这样才显得咱们的心诚,这样你舅爷才会高兴。你知道么,清明上坟的时候从来都是子孙们亲手为祖宗修坟、添土的,没有谁到外边雇人。按说这个活应该是宝力格干的,宝力格不在,咱们总得找个临时替他的人,你的哥哥们都太浮,姐姐们又太娇,你最合适。

我原来是在替宝力格受罪。

拔草的工作不会白干,像我的父亲充当舅爷的儿子为舅爷摔盆、打幡就会得到马和胳驼一样,我也会得到舅太太的赏赐。舅太太有个楠木匣子,里面装满了金玉珠宝,是舅太太的陪嫁。闲了无事,舅太太就会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摊在炕桌上让我挑选。我在当时是属于那种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货色,在那些眼花缭乱中专拣闪光的拿。舅太太从一堆中拿出一个不圆不方的珠子给我,说这是传世宝贝,我是木命,带着它最合适。我真看不出这个污里巴几的珠子有什么特殊,在我眼光里,它和我玩的抓子儿没什么两样。后来我把它拿回家,父亲见了大吃一惊,说这是一颗避火珠,一共有两颗,一颗在宫里的藏书处文渊阁,一颗在瑞郡王手里,现在舅太太把它赏给我,足见对我的喜爱和器重,要好好保存着才是。母亲很珍重地将珠子收了,说这件宝贝只属于我一个人,将来我出门子的时候她会把它作为嫁妆让我带到婆家去。这个珠子后来随着我到了陕西,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并没有遇到什么与火有关的事情,于是它就一直是个很普通的石料珠子,我的孩子把它当做弹球玩耍,不知滚落何方,自此失去踪影。这都是题外话。

舅姨太太手里似乎没什么厘子之类,舅姨太太那儿只有书,我极少到她的屋里去,为的是回避那可怕的满文。这天早晨,田姑娘告诉我舅姨太太的黄鸟死了,我就跑过去看死去的黄鸟,以便回家将情景对老四细细学说。

舅姨太太正哭着为黄鸟写悼词,悼词的呜呼哀哉显示出舅姨太太的悲痛,田姑娘给身体虚弱的舅姨太太端来藕粉,劝舅姨太太节哀。舅姨太太说,我留不住儿子,连只鸟也留不住,我往后是什么也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田姑娘说,您怎么能这么想,您有儿子啊,您对宝少爷的好宝少爷自然明白。我看得出,他心里也有您,他走的前一天,捂着嘴在您的窗户外头站了足足半个时辰。舅姨太太说,我要知道他有走的心思,怎么也不会让他一人回东套间。田姑娘说,宝少爷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想着您,他初进王府的时候大字不识,在您的手底下只两年的工夫满汉文兼备,这恩德够他受用一辈子;他能忘得了您?舅姨太太悲切地说,我不是郡王的格格,也没有煊赫显贵的娘家,没有使用不尽的财宝,我是罪臣的女儿,除了宝力格我什么也没有。宝力格一走,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还能活几天,只怕到咽气的时候也见不到他了,这是件让我死不瞑目的事。我看着舅姨太太大而突出的眼想,这样的眼真见到宝力格了,也未必就能瞑目。在舅姨太太的房间待了一会儿我就明白,舅姨太太不是在哭鸟是在哭她自己,跟黛玉葬花一样,她的悼鸟词也是在悼她自己。舅姨太太让我把鸟埋在黑枣树底下,说可怜这个小生命跟了她一年多,挨了不知多少药熏,受了不知多少凄苦,活活是受罪来了,往后她再不养什么鸟儿了。

可怜的舅姨太太。

三十晚上我随着两位舅太太把舅爷的神牌由银安殿请回来,供奉在厅里,与神牌同时供奉的还有舅爷的札萨克多罗亲王封册。封册是银质镀金的四页金册,有小金环连接,书页一样的可以翻阅,上面镌刻着“清皇室札萨克多罗亲王赫尔札布之藩封仍将代砺河山以垂永久”满汉两种文字,字头有光绪的御玺。这个封册在舅爷死后本应交回宗人府,爵号由王爷的儿子承接时将打造新册,但舅爷去世时溥仪的小朝廷已经垮台,封册无处可交,只好由舅太太收藏了。这是名分和地位的象征,是札萨克多罗家几代人勇猛、忠诚的印证,这一切却在舅爷的身后划了句号,这是舅太太最不能认可最不能甘心的,她把希望寄托在由草原挑选来的、有着纯正蒙古血统的义子宝力格身上。当然,保留封号已不可能,但保留传统与辉煌则是她一代福晋的责任,她要将家族的力量、精神赋予宝力格,正如封册上说的,要代砺河山,以垂永久。

代替宝力格出现的是他的生辰八字,生辰八字写在一张黄纸上,压在亲王封册的下面。物与物的连接完成了一种象征性的接续,也就是说,儿子宝力格和他的亲王父亲在年末的这一天相见于镜儿胡同三号的家中。吃过年夜饭就该守岁了,两个老太太在灯下寂寞地相对而坐,彼此无言。猴子三儿蜷缩在桌下打瞌睡,竟然人一样地发出了鼾声。三儿的脖子上用红绳拴着几个铜钱,那是舅太太们给的压岁钱,意为用铜钱压住岁月,长生不老。我的脖子上也有铜钱,与三儿不同,作为价值的代偿还有几颗玛瑙,宝力格的八字上也有钱,她们也要压住他的岁月,将他永远留住。舅姨太太说,过了今天他就二十七了,舅太太说不对,是二十八,宝力格是属猴的。舅姨太太说,我初次见到王爷时王爷也是二十八,这一晃,儿子竟也到了父亲的岁数。除夕是回家的日子,说不准今年他会回来。舅太太说,外面再好,哪儿有家好,特别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他在外头都看明白了,自然会回来。舅姨太太让田姑娘今夜不要睡觉,时刻留心着街门,等候着宝力格。田姑娘说这个不用福晋吩咐,她一整夜都会候着的。舅太太又让我到外面去制造些响动,她说,王爷在的时候,过除夕人人都要放炮,一进子时爆竹声如轰雷击浪,彻夜不停,那是什么气势,到如今咱们再不济也不能如此冷清。我说这该是宝力格舅舅的事,舅太太说,你就是宝力格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