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白小姐的夏天 天井里的水(第2/2页)

是个晴朗的天气,香椿树街浸泡在初秋干爽的阳光里。她不知道那阵风是不是传说中的阴风,那阵风似乎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呼啸声极其短促,但风力持久而有效。那阵风首先扬起了地上的黄纸,继而是冥钞,她的手在空中徒劳地阻挡,哪儿挡得住风的力量?她眼睁睁地看着黄纸从头顶上一片片地飞过去,然后是人民币、美元、欧元,它们像一支花花绿绿的精灵的军队,从空中突围,由东向西飞行,越过人家的屋顶,消失不见了。只有一捆日元冥钞被橡皮筋捆紧了,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赌气,一脚踢飞了它。

她认定那阵风不过是假象,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保润家的祖宗,这是他们古老的地盘,他们的幽魂熟识这条街道,他们在闹鬼,他们在向她示威。看起来,保润家的祖宗是记仇的祖宗,难以相处,他们如此阴险地拒绝了她的敬意,令人心寒。谁都拒绝她,谁都厌弃她,连鬼魂也不例外,因此,她很伤心。

她空手而归,怏怏地走到家门口,瞥见药店里挤了一堆人,他们生动活泼的表情显示,香椿树街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马师母在店堂里发现她回来,目光亮得怪异,她预感到那件大事与自己有关,不敢停,又不甘心走,且走且听,马师母果然追出来了,白小姐你过来,出大事了!她回头,站在家门口不动,我知道出事了,到底谁出了事,到底出的什么事?马师母过来一把挽住了她,闹出人命了!昨天夜里保润去闹柳生的洞房,喝多了酒,捅了柳生三刀,三刀!她惊叫起来,怎么回事?马师母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一笔糊涂账,谁说得清怎么回事?听春耕他妈说,柳生凶多吉少,肠子都露出来了,恐怕救不回来了。她愣在那里,身子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却努力保持冷静,不愿轻信马师母。你别听他们乱嚼舌头。她说,保润要捅早捅了,他们现在是好朋友,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保润昨天去喝喜酒的,怎么可能去捅新郎?马师母说,他们说保润喝了一瓶白酒呀,老毛病犯了,他一喝醉就要捆人的,偏偏盯上了新娘子,拿了根绳子满屋子追新娘,劝也劝不住,春耕他们把保润反捆起来,推他到街上去醒酒,没想到他挣开绳子,拿了刀子就冲回洞房,三刀,三刀啊,他们说柳生的喜床上都是血!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哭起来的。不怪我,我又没去喝喜酒。她边哭边开门,不是我的错,我又不在场。马师母撵上来,眼神戚戚地看着她,我们是不怪你,谁捅人谁犯罪,这道理谁不明白?可是邵兰英受了刺激,脑子不清楚啦,她口口声声说这是清账,说你指使了保润,你们三个人的旧账,我们其实都知道,现在我们这边的人都相信你,街东边那些人都相信邵兰英,都说你是幕后凶手啊。

她默默地点头,泪水刚刚拭去,又涌出眼眶。好,好吧。她捂住脸,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算我是幕后凶手,他妈的,我在家里等警车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