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生长的声音(第3/4页)

郝百香的男人王庆山是伐木工,常年的爬冰卧雪,让他四十多岁时得了类风湿,从此后累活重活一样干不了,只得病退在家,种个园子,养个鸡鸭,靠妻子在生产队做豆腐撑持家。郝百香清早从家来生产队牵驴拉磨时,住在牲口棚的老魏就被扰醒了。

郝百香相貌平平,但却是龙盏镇最丰腴的女人。丰腴的女人,自古至今都是成年男人的致命杀手。郝百香有着浑圆的屁股,高高隆起的乳房,银盆似的脸庞。她自己就像一条豆腐,肤色白润,汁液饱满。男人们逢着她总要多看几眼,夸她前后都风光。前面的风光是指乳房,后面指的是屁股。老魏迷上了郝百香的风光,可她不待见他。为了讨好她,郝百香一来牵驴子,老魏便翻身爬起,帮她套驴。驴拉磨时,他瞅郝百香忙不过来,便帮她往磨眼里添泡涨的黄豆。郝百香明白,老魏帮她干活,是想吃她的豆腐,可她不想跟他胡来。所以老魏一帮她干活,她就赶他走。赶不走的话,她也不搭理他,就当雇了一个哑巴。

豆腐房哈气重,云雾缭绕似的,即使太阳出来,也伸不进脚来,所以豆腐房里仿佛没有黎明,这样的氛围让老魏更加想入非非。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在驴子转圈的“哒哒”声中,一把抱住郝百香,说你可怜可怜我,让我吃一次你的豆腐吧,我愿当你的驴子,一辈子给你拉磨!郝百香力气大,一把将他推开,说你再纠缠,我就把你剁碎了,塞进磨眼儿,磨成糊糊,压两板人肉豆腐,喂给全镇子的狗吃!老魏吓得差点没尿裤子,再不敢造次。郝百香再来牲口棚牵驴时,他动也不动。

郝百香最终在豆腐房突发心脏病死了,老魏伤心欲绝!有个夜晚他喝了一斤老白干,在牲口棚抱着郝百香役使的驴子,痛哭失声。老魏没把郝百香搞到手,但把她做豆腐的手艺学来了,他没法报答她,便报答郝百香的男人。老魏做豆腐,喜欢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卖。他第一站去的,总是郝百香家,撂下担子,给王庆山送上一块热乎乎的豆腐。王庆山吃豆腐时,不止一次流泪说:“怎么跟百香做的一个味儿呀。”老魏白送他豆腐吃,直到烟婆出现。

王庆山本不想再婚的,可郝百香死后第四年,他们唯一的孩子,在青山县二中读高一的儿子,一个周末的傍晚,和同学下河洗澡,意外淹死了。失妻丧子,王庆山绝望了,他拿根绳子,拴在窗帘杆上,想去西天与妻儿团聚。结果他刚吊起来,窗帘杆“咔嚓”一声断了,只磕掉他两颗门牙。王庆山认定郝百香另一世找伴儿了,不要他了。人没死成,王庆山镶好牙后,求媒婆给他找老婆,说一个人待在家里,总觉暗无天日的。可媒婆介绍来的女人,一见王庆山像个稻草人,家里又穷,没一个乐意的。正当王庆山灰心丧气的时候,媒婆又从煤矿给他领来一个女子。确切地说,是领来三个人,那女子带着七十多岁的娘,和一个未成年的女儿。

这女子是矿工的遗孀,个子矮矮的,脸黑黑的,言语不多,跟辛七杂一样,喜欢叼杆烟袋,牙齿焦黄,整个人就像一截黑烟囱,媒婆叫她“烟婆”。烟婆的男人死于瓦斯爆炸,她说打死也不会嫁下煤窑的了。听说王庆山没家庭负担,干不了重活,一天到晚蜷伏在家,烟婆一口答应了,说这样的男人安全,不会出事。还有,烟婆厌倦了矿区弥漫着煤尘的空气,媒婆口中山清水秀的龙盏镇,对她来说是一扇充满了诱惑力的窗口,她渴望着下半生能坐在这样的窗下过日子。烟婆做事干脆利落,不留后路,也不管人家能否相中她,卖房子卖地,把值钱的家当带上,一路向北,来到龙盏镇。

王庆山一见烟婆,心里直哆嗦。如果说郝百香是块美玉的话,烟婆就像茅坑的石头!他无法想象跟这样的女人睡一张床,何况她还带着一老一小!王庆山一口回绝婚事,烟婆却毫不退却。她在王庆山家门口搭起帐篷,安营扎寨,在杂货铺买上炊具,众目睽睽下,垒锅埋灶,打起持久战。每天做了饭,无论好孬,总给王庆山递上一份。这三代女人住的帐篷,也就成了龙盏镇一景,人们饭后溜达时,总爱去那儿瞧瞧。烟婆话少,但她有替她说话的,那就是半尺高的铜质长嘴茶壶。茶壶没断过茶,只要来了人,她就倒上一碗奉上,等于与客人说了万语千言。喝了热茶的龙盏镇人,都跟王庆山说烟婆是个好女人,没有不劝他娶她的。

烟婆一家从夏末住到深秋,风越来越凉,眼瞅着雪要来了,王庆山看着瑟瑟缩缩蜷在帐篷里的一家老小,终于咬咬牙,把她们让进屋,认了命。其实烟婆优点也不少,身体好,厨艺好,家务活好,还知道疼丈夫。不过她有一件事情心眼儿小,王庆山一和别的女人说话,她就生闷气。更过分的是,她还跟死人计较,当她得知老魏是因为对郝百香难以忘怀,才送他们豆腐吃,从此不碰老魏做的豆腐,好像那豆腐是郝百香的肉做成的。人们都说烟婆这是丧夫之后,得到王庆山不易,唯恐再失去,心理变态才这样的。

烟婆和老魏,是最让镇长唐汉成头疼的人。烟婆从她第一个男人的矿难赔偿中,积累了丰富的诉讼经验,维权意识强。她一成为王家女主人,便进城为王庆山独子溺亡事件讨说法。当年学校没给王庆山一分赔偿,烟婆认为不该。孩子是在校期间死的,他们有责任。因为过了诉讼时效,烟婆没法起诉,她就打扮成叫花子,到了上下学的高峰期,人流最旺的时候,披头散发地坐在青山县二中门口,抚掌大哭,说是她儿子上学期间在河里淹死了,至今无人给个说法,学校不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而是小鬼横行的阎王殿了!校长差保安把她赶走,可她力气大,磐石一般,两个保安都拖不动。接送孩子的家长们知道事情原委后,都以为她是淹死的孩子的亲娘,没有不同情她的,有解囊相助的,有帮助呼吁的,校长最终受不了烟婆的闹腾,专门召开校委会,校方拿出一万,又在教师间募捐了三千多块,一并给了烟婆。烟婆拿到钱,直奔商场。那是暑天,她先给家人各买了一双凉鞋,之后隆重奖赏自己。她买了紫地白花的雪纺绸衬衫,黑色蚕丝百褶裙,棕色羊皮鞋,然后找间厕所,换上新装,又去理发店做了头发,到饭馆吃了两海碗炸酱面,去茶馆喝了壶好茶,身心舒泰了,这才班师回朝。龙盏镇人自此对她刮目相看,王庆山也庆幸娶了她。

烟婆不仅为死去的人讨说法,也为活着的讨说法。王庆山是病退的林业工人,每个月仅能领到一千八百块工资,公费医疗取消后,他的大半工资都填进药篓子了,烟婆不平,说是她男人当年伐木,为国家建设出力了,不能病了自己掏钱吃药。一有药费票据,她就去镇政府。唐汉成知道她难惹,偷着帮她解决一些。后来她去得频了,唐汉成就不待见她了。不过烟婆有办法让他待见,只要看见镇子张灯结彩,大扫除了,镇政府办主任抓鸡牵羊,她就知道有重要领导要来视察。她拿着药费票据,隐藏在出口路的树丛中,看见一溜汽车驶来,便跳到路中央,拦住车队伸冤。几次下来,唐汉成只得低头,说服陈美珍,让烟婆去南市场当卫生监督员。这岗位是专为她而设的,不然也没个正当理由给她开钱。烟婆不过是戴着红袖标,每天在南市场走一遭,象征性地检查一番,每月便可领到七百块钱。因为这,南市场的业主背地都撇嘴,说瞧烟婆那模样,自身的卫生都没搞好,一天到晚蓬头垢面的,无论去哪儿,都跟狗舍不得扔掉没肉的骨头似的叼着烟袋,牙齿焦黄,哪有资格检查他们铺面的卫生?烟婆在南市场,还惯于做顺手牵羊的事情,检查卫生时,不是从这家摊床拿块姜,摸头蒜,就是在那家摊床拎棵葱,揣个鸡蛋,让业主们分外厌烦,但唐汉成和陈美珍,都不敢辞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