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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办妥之后,她像一个刚画完巨作的画家一般疲惫而愉悦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室内的温度很高,汗水落在嘴里咸咸的。

像风景画少了山和水一样,她总觉得桌上少了些什么。这才想起:忘了蛋糕。她讪笑着:唉,瞧这通忙的,差点把主角给忘了。于是腾出位置,把蛋糕放到正中央,像祥林嫂端着祝福用的猪头,小心翼翼,害怕有什么闪失。

几只蝙蝠像抹布一样把窗外的天空抹得漆黑。从玻璃上,福嫂看到一个胖女人的影子,蓬乱的头发像政见不同的政客一般各自骄傲地分立着,彼此不相理会。这是自己么?她举举手,玻璃里的胖女人也举举手,她知道,那是自己。这时,她才想起:自己不照镜子已经很久了。

她急急忙忙跑进女儿的卧室,从瓶里挤出些摩丝,使头发暂时和平相处了,又从抽屉中拿出唇膏,很笨拙地往自己嘴上抹。她很想涂得好一点,但手却老不听使唤,轻一笔,重一笔,使她看起来像个刚吃过人血的僵尸。她左看右看不满意,干脆用纸擦了。残留的红一下子变得自然了,这才放下镜子,换上一件久已不穿的蓝绸裙,以往很合身的裙子像紧箍咒一样勒得她难受,她努力屏住气,挺胸,收腹,感觉才稍有好转。

这时,门铃响了,她如同一颗石子从弹弓中飞出一般扑向门口,她要和他们一样,给对方一个惊喜。

门开了,不是小兰,也不是小兰爸,而是邻居郑大妈,郑大妈满头大汗,笑着说:“福嫂,中午我钥匙锁在家里了,寄放了一块蛋糕在你家,我来取。”

“蛋糕?”

“对对对!生日蛋糕,红皮。”

福嫂觉得空气中“咚”的一声闷响,随后有一只小虫从她的左耳一直穿到右耳,而后飞得无影无踪。

她的头一下子昏沉沉的:蛋糕,蛋糕,怎么会?怎么会?

她提起桌上的蛋糕问:“是……是……这个么?”

“对对对!”郑大妈接了蛋糕道谢走了。福嫂觉得自己心里像有一包马蜂,被郑大妈一捅,乱哄哄地炸了窝。

郑大妈走了几步,回头说:“差点忘了,小兰让我告诉你,晚上她同学过生日,不回来吃饭了,你家那口子说今天生意不好,要迟些回来吃饭……”

福嫂点点头,轻轻地关上门,门在很远的地方重重地响了一声。

拿走蛋糕的桌上,留下很大很大一块空当。

这时,黑夜从四面八方漫入屋来,福嫂觉得,浑身上下,除了酸痛的腰之外,她一无所有了。

鞋 童

我对街头卖艺的人总有一种同命感,尽管我手中握的是笔,而他们手中操持的是二胡、吉他或提琴,但这些作为谋生工具原本就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是,他们的音乐能在天桥或街头的任意一个空坝很直接地换成晚餐钱,而我的文字,还得贴邮票经邮局再转手到报社,而后经编辑审处之后,如果有幸“及格”,才能变成一纸汇单辗转到我手上。从方便省事的角度来看,我有时更羡慕他们。

任何一种艺术形式,一旦沦为谋生的工具,其灵性和鲜活力就可想而知了。在我被生计逼迫着写那些艰涩的谋生稿时,我敢断定自己的眼神中令人揪心的东西绝不比那在寒风中拉《二泉映月》的老者更少,在这种时候,所有卖艺者断然不会把自己手中的活儿与艺术挂上钩,尽管那也是一些由音符构成的东西,一如我手中羞于让熟人见识的文字。

然而,却有一个年轻的艺人在一个平淡的中午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是一个星期天,按惯例,我与散居在小城各个角落里的文友齐聚茶馆里,从充斥着股票古董和玄龙门阵的话语中,挤出了一小片属于缪斯的天地。各自拿出从老婆爪下和孩子哭闹声中幸存下来的文字互相品评,这是大家难得的一次“精神聚餐”,窘迫的生存状态、儿女的学费以及单位烦琐的人际关系都不必想,天陡的宽了,地豁然辽阔,满是痰渍和烟垢的茶馆,俨然就成了一座圣殿,尽管我们水平都不高,但我们很快乐。这是我们一周一次的节日,有的朋友每周为了这次聚会,不惜从家里坐车赶几个小时的山路……

在我们谈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我感到有双眼睛在看着我们。有人看我们这群怪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眼神不是惯常的鄙夷与不屑一顾,而是向往与羡慕,这使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他的年龄不大,十五六岁,瘦弱的身子顶着“小萝卜头”似的一个头,眼睛明澈而清纯。他身边放着一个小水桶和一个木匣子,这是本地刷鞋童的统一行头。

文友们也发现了他,就说:“小伙子,别处找生意吧,这里没人光顾你,我们的鞋都不好……”小孩眨眨眼,腼腆地笑笑说:“我……不是等生意,听听……成吗?”

如是几个星期,小孩子与我们也逐渐熟识,我们谈诗歌或小说时,他总是一眼不眨地成为忠实的听众,我们也因为多了一名成员而高兴,尽管他只是个刷鞋童。

有一天,我们又聚在茶馆,鞋童又准时来了,我发现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就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他说:没……没有。本地杂痞素有欺负鞋童的传统,我不放心,掰住他的头仔细看,才发现他脸上涂的是油彩,演戏勾脸谱的那种,由于急着出来,擦得匆忙,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残痕。有位老年文友是戏迷,恍然大悟道:他……他是戏班子的学徒。他们戏班子很多人都是晚上唱戏,白天刷皮鞋!

鞋童见自己被识破,怕给班主丢脸,慌忙逃掉了。早知戏剧不景气,却不知竟不景气到这种程度,联想到大家钟爱的文学处境,各自都黯然无语了。

又过了一星期,鞋童又来了,依旧腼腆而羞怯地远望我们,我们向他招手示意,他才走过来,但并没拿桶和木匣,我问他为什么不把东西拿过来,他支吾半天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刷了……

我说:干脆你把我们这几双鞋刷了,去买个蛋糕,如何?

他高兴地答应了。那天,我们几位穷文友破天荒第一次让人刷了一回鞋,有的鞋上已生满了补丁,却也给了双倍的价钱。小伙子接了钱,高兴地走了。我和文友们齐声祝他生日快乐。走出门很远,我看见他在用袖子擦眼睛。

半小时过后,他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将两张戏票塞到我手上说:叔叔,我请你看戏。

老实说,自从满八岁不再被母亲操持行踪那日起,我便再没去过剧场,但我这天却决定去看戏,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那天夜里的戏并不精彩,偌大的剧场,只有前几排稀稀拉拉坐了几十个老头,一人一支烟杆,呛得人难受,时不时还有小孩子叫喊着追来撵去,嘈杂而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