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8页)

哑巴站在离她几步之外的一处石磨的边上,正张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她。

梅梅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在她嫁到大窖庄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的眼前老是闪现出他那张枯瘦的脸,每逢集市,她时常在村后池塘的边上,在房舍前开阔的田野里看到他。那场噩梦般的婚姻使她懂得了男女之间的事,也隐约使她明白了这个倒运的男人那种令人恍惚的目光。

梅梅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慢慢走近他,哑巴不由自主地后退着,他们绕着那方巨大的磨架转了半天,梅梅脸上绽露的笑容和种种热情的手势对他都无济于事。当她转身走开的时候,哑巴又在身后远远地跟了上来。他们穿过那条长长的石街和镇外的大片旷野,来到了运河的岸边。

河水翻卷着细细的泡沫撞击着堤岸,停泊在岸边的一条没有顶篷的小船在水中摇晃着,几个船工正在甲板上挂帆。

在河岸上呼啸的风声中,梅梅再一次走近他。这一回哑巴站着没动,梅梅走到他的身边,从被风吹散的发丛中摘下一对耳坠递给他。她的手指滑过他那张被泪水弄得湿乎乎的脸,哑巴的身体不住地颤栗起来……

那条船是拂晓的时候离岸的,在天边布满的灿烂霞光中,镇子上空的瓦楞上已经升起了缕缕炊烟。梅梅站在船头,看着哑巴越来越小的身影和他背后渐渐模糊不清的村落,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

7

“柳柳可真是个好女人。”赵立本说。

赵龙没有吭声。他坐在酒坊的一角,在黄昏的灯光下有些神不守舍。

此刻正是店里人多的时候,在屋子里飘散的烟草的雾气之中,那些聚集在一张张方桌边喝酒的人显得影影绰绰的。敞开的门洞中不时有人走进来,到柜台边付钱要酒。柜台边的那只火炉眼下烧得正旺,老板娘正在往炉膛里添柴。

赵立本坐在他的对面,慢慢地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察看着四周的动静,仿佛正在等待着一个什么人。更生托着酒盘,摇摇晃晃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

赵龙在上灯时分就来到了这里,他坐在靠窗的这张木桌边一杯杯地喝着酒,现在,他已经微微有了一些醉意。阴暗潮湿的酒坊里发出的猜拳和酒杯碰撞的声音越来越使他感到气氛有些不对,老板娘伏在柜台上,时常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她的脸上不同往常的笑容增加了他的不安。

“许多天前,柳柳就坐在你的位置上。”赵立本说。

“柳柳?”

“对,柳柳。”赵立本说,“她可真是个好女人,村里所有的男人都想跟她睡觉。”

“你一定是喝醉了。”

“没醉。”赵立本说,“这些天,我常常梦见她。”

“我大概得走了。”赵龙说。他站了起来,赵立本按住了他。

“还有几天?”赵立本说。

“什么?”

“我是说除夕。”赵立本打了个饱嗝,“三老倌从外乡请来的戏班子昨天已经到了。”

“我看见他们在村中晒场边上搭戏台。”

“如果那两个瞎子的话应验,你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了。”赵立本说。

赵龙怔了一下,他颤栗的身体使桌子的榫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我只是开个玩笑,瞎子的话不可全信。”赵立本呷了一口酒,“但也不可不信。”

赵龙感到胸口积压的阴云像打开闸门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弥漫在屋里潮湿的水气之中,他又一次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的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使他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看见赵立本将两枚鸡血色的手镯放在桌子上。

赵龙重新回到桌边,坐了下来,他抚弄着那两枚手镯眼前浮现出柳柳抖抖索索的身影。

“听父亲说,你已经将手镯还给他了。”

赵立本笑了起来:“那是我花了四文铜钱从珠宝铺里买来的,两副手镯看上去简直一模一样。”

“等我喝完了这杯酒,我就将它还给你。”过了一会儿,赵立本又说。

夜色已深。最后的几个酒客也正在懒散地离去。更生手里捏着一块抹布正在揩擦着那些桌子,他的背影被昏暗的光线衬得模模糊糊的。

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风吹动着窗幔,赵龙在刺骨的冷风中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老板娘双手支撑着下巴,伏在柜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更生手里拿着那块长长的抹布一声不吭地朝他走过来,他一边朝前走,一边朝身后张望。赵立本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桌子,走到了大门的边上。

赵龙忐忑不安地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更生走到了他的跟前,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一脚将那张桌子蹬翻了,桌上的油灯在对面的墙上摔得粉碎,溢出的火油被火引着,潮湿的墙脚发出一片“滋滋啦啦”的声音。

赵龙贴着墙壁往门边移了不到一丈远,他看见王胡子挑开门帘,嘴里叼着一根烟斗从里屋走了出来。赵龙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踉踉跄跄地窜到门边,赵立本嘿嘿地笑了两声,将他推了回来。

王胡子踱到他的近旁,突然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重重地摔到了门框上。赵龙隐约听见脑后咕咚响了一声,一股甜滋滋的血腥味从喉管涌了上来。他瘫在门槛边,看见老板娘在柜台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脸上挂满了笑容。

赵龙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柜台边的,他感到自己此刻和那个浑身散发着松脂香味的女人挨得很近,他回忆起不久前在里屋的床上和这个女人做过的一切,一种冰凉的寒流爬遍了他的全身。他嘴角流出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柜台上。赵龙聆听着墙上钟摆发出的“嘀嗒”声,伸手拽住了女人的袖子。女人笑了一下,轻轻推开了他。

赵龙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突然觉得背后有人推了他一下,他感到自己像是一片被风卷起的树叶,朝前飘了一段,一头栽倒在墙角那排装满酒坛的木架上,木架上的酒坛磆磆碌禄地滚落下来,飞溅的酒汁将他的衣服浇得濡湿。

王胡子从柜台上抓过一支点燃的蜡烛正准备朝他扔过来,老板娘一把拽住了他。

赵龙蜷缩在墙角,看见老板娘卟哧一声将蜡烛吹灭了。“算了吧,他反正是快死的人了。”他朦胧中听见老板娘说了一声。

时间过了很久。赵龙再一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屋子里空空荡荡的,王胡子正背对着他在柜台上一遍遍地数着铜钱。赵立本站在灰暗的屋门前,看上去已经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才这么几个钱,”王胡子说,“连买两斤烟丝都不够。”

“我们已经在这里守候他三天了。”赵立本说。